正文 第十三章

回家吃過午飯後,約翰法官在私人房間的椅子上歇息,雙腳擱在腳架上,品嘗著女傭送來的咖啡。

長年使用的舊椅子凹弧,舒適地支撐著法官的身體。

法官察覺到安取出小提琴的聲響。這是法官休息時的習慣。即使不必刻意命令,安也能體察法官的希望。

巴哈無伴奏第二號組曲響了起來。是亡妻生前喜歡演奏的曲子。法官結婚前就已經失明,因此他不知道妻子的長相。他知道的只有妻子的肌膚和髮絲的觸感、有些低沉的嗓音,以及矜持內斂的笑聲。他的嘴唇記得妻子的全身。妻子拉奏小提琴時,他有時會把頭鑽進她的裙下,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斥責這是對音樂的冒瀆,他回說他是在最舒適的環境中欣賞。但妻子拉奏的音樂擴散在心底,一股無法書喻的深沉滲透全身,讓約翰法官停止了惡作劇,陶醉其中。現在的法官,再也沒有能夠脫下嚴謹鏜甲的對象。

約翰法官聆聽著安的演奏,對於羊腸和馬尾的摩擦居然能夠生出如此靈妙的樂音,覺得宛如奇蹟。琴弦工人都住在屠宰場附近,因為方便取得原料。剖開羊肚,小心翼翼地完整取出長達幾十英尺的腸子,去除脂肪、肌肉、血管等雜質,擠出膽汁,浸泡在灰燼溶液中洗去污垢,較粗的一邊拿去做香腸皮,細的部分撕成纖維狀,捻成線狀……進行道些工程的窮苦工人們,一定從未聽過小提琴的音色吧。會忽然想到這些,或許是因為接觸到解剖醫師和他的弟子們而興起的聯想。

法官最後沒有見到羅伯特。

他省去麻煩,沒有繞到面對萊斯特廣場的正門,而是從中庭直接去到後門玄關要求會見主人,讓出來應門的傭人慌了手腳。傭人完全沒想到治安法官居然會走後門玄關。

「幫我轉告羅伯特醫師,說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有事求見。」

「老爺現在不在。」

「他去哪了?」

「不知道,可是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貝絲,不要舔法官大人的鞋子。」

一個外表骯髒的男子彎腰駝背地穿過旁邊往後面去,傭人叫住他說:「順道打掃一下馬廄再走。」男子轉過頭來,啞著聲音說:「我可不是馬夫。」然後匆匆消失到後面去了。

「是撿狗糞的。」傭人皺起眉頭說。「法官大人,如果您從正門來,就不會碰上那種礙眼的傢伙了。他每天都會來掃狗屋。」

「羅伯特醫師有自家用的馬車是吧?」

「是的,醫師需要出診。家裡雇的車夫是個酒鬼,教人傷腦筋。」

「羅伯特醫師回來後,請他到弓街的法官官鄙來。」法官留下交代。

回家後,他對待命的眾治安隊員下了兩、三道指示,在安朗讀他不在時交上來的報告書之前,先稍事休息。

法官吩咐放下琴弦的安說:「把咖啡收走。」接著他把少年的信擺到桌上。

「再念一次。」

法官這麼說道,但此時有客人來訪,讀信被打斷了。

司法秘書官查爾斯·希欽辯解似地說著:「我來也不是有什麼事,只是正好來到附近,順道來問候您。」由於職業關係,兩人偶爾會碰面,但並沒有什麼交情。

「今天是宋達斯閣下負責審判呢,所以我想您應該正閑著。」

「不,即使不必開庭,我也忙得很。」法官露骨地說。

「那真是抱歉了。」希欽說著,卻沒有要離去的樣子。

「你是來問黑函的事?」

現在正有攻擊希欽的匿名黑函散布流傳,前幾天法官官邸也收到,安把內容念給法官知悉了。

「不必在意,我也沒放在心上。」

「謝謝……那上頭寫的全是些子虛烏有之事。太多人想要扯我後腿了。」

「我知道。即使上頭寫的是事實,我也不在乎,只要審判能公正進行就好。不過身為司法界的一分子,能保持清廉是最好不過。」

「我已經說過了,那都是些無中生有的中傷……」

「知道,知道。」法官打斷希欽,打手勢要他離開。

倫敦有許多不正經的酒吧,也有不少同性戀者聚集之處,黑函揭露希欽是這類酒吧之一的「玫瑰亭」的常客。

位高權重者當然不可能打扮成女裝,從自家前往,因此這類店鋪都設有變裝用的密房,寄放著常客的化妝品及服裝等道具,也出租化妝品和服飾。

「……司法秘書官查爾斯·希欽氏穿上婦人服裝盛裝打扮,同席客人皆稱其『夫人』。在這家店,男人彼此稱呼『親愛的』,相互擁抱並親吻。有一名飾演女角的美少年演員,常客皆稱其妖精女王,希欽氏對其迷戀有加,心甘情願戴上驢馬頭套,恍惚任其愛撫。」

「如此自甘墮落之人,法曹界居然放任其逍遙乎?」

「安小姐也遭受到不少攻擊吶。」

安身為女性,卻毫不端莊地以男裝示人,從事應是男性從事的工作。希欽暗地裡強調安也是他的同類。

希欽離去後,「那傢伙像這樣一一拜訪可能收到黑函的法曹界人士,辯稱那都是胡言亂語嗎?」法官苦笑說。「只會招來反效果啊。」

「想要破壞希欽先生名聲的究竟是誰呢?」

「是他參與的審判被告吧。是律師出的主意嗎?感覺他的身材應該不適合女裝呀?」

「希欽先生確實相當肥胖,足足有那位班傑明·貝密斯先生的兩倍。若是穿上裙子和襯裙,應該會膨脹成三倍吧。」

「好了,繼續辦正事吧。安,把信念給我聽。」

愛德,奈吉。

救我。

我被人幽禁。我沒有方法連絡你們。

我打算逃出這裡。我會設法去找你們。你們會救我吧?

可是我沒有把握能活著見到你們。

我在這裡寫下至今為止的經緯。如果我們再會時,我已無法言語,請你們讀信吧。

幽禁我的人名叫蓋伊·艾凡斯。地點應該是倫敦市內,但我不知道地址……

念完之後,法官把一些紙張交給安,是他向丹尼爾要來的,上面有愛德、奈吉、丹尼爾自己以及其餘三名弟子的筆跡。

「比對看看。」

「每一個人的筆跡都看不出與納森信件文字相同的特徵。」安說,接著用有些吃不消的聲音加了句:「丹尼爾醫師的字跡非常獨特。如果拿醫師開的處方箋到藥局去,或許很難領到正確的藥方……」

「看不到他的字真是遺憾。信件內容很長。如果只有幾句話也就罷了,若要改變筆跡、全文偽造,可能相當困難。」

「我也這麼認為。約翰閣下認為這封信是偽造的?」

「艾凡斯與哈靈頓共謀操作股價,這應該可以視為事實。羅伯特因此背上莫大的債務,也可以認定休姆先生的陳述屬實,不過還是得找出可以呈上法庭的證據。艾凡斯為何非殺害哈靈頓不可?愛德認為理由是少年納森所偽造的古詩……這個假設的前提是,納森寫給愛德和奈吉的信是真的。」

「您的意思是,這可能是愛德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要別人寫下的假信?」

「也是有這個可能。愛德能滿不在乎地撒謊。你說那名青年的容貌出眾是吧?」

「是的。」

「身為年輕女性,你應該深受吸引吧?」法官調侃說。「我不會把私情帶入搜查。」安氣憤地應道。

「我知道,安。把交上來的報告書念給我聽。」

法官命令時,坦尼斯走進來稟告:「坦普爾銀行的休姆先生前來報到了。」法官命令安把紙收起來。

「你知道愛德·特納在路上遇襲受傷一事嗎?」

約翰法官感覺到休姆倒吸了一口氣。下一瞬間,休姆的叫聲刺進法官的耳朵。

「是那傢伙乾的嗎?!」

「那傢伙?」

「除了艾凡斯還有誰?」

大叫之後,是「失態了」的道歉聲,以及調勻呼吸的聲息。

「傷得很深嗎?該不會危及性命吧?法官閣下,您找我的事情很緊急嗎?若您允許,我想去探望愛德的情況。」

休姆的聲音十分迫切。

「啊啊,愛德本來就在擔心他和奈吉可能遇害啊……奈吉平安無事嗎?」

「受傷的只有愛德。似乎是錯身而過時,被歹徒持刀割傷了側腹部。」

「艾凡斯不會甘冒那樣的危險,一定是派人下手的。該不會又是羅伯特醫師?不,就算是羅伯特醫師,也不會在眾目睽睽的街道上干那種傻事。」

「你先冷靜下來。傷勢不重。聽說愛德昨天去拜訪你?」

「是的,他來過。」

「他去做什麼?」

雖然已經知道,但法官還是再次確認。

「前些日子,我告訴愛德一些事,他是來確定細節的。愛德在內子難產時,與丹尼爾醫師一起救了內子,托他們的福,母子都十分平安。小犬非常親近愛德。後來奈吉來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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