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老師的標本面臨落入他人手中的危機。」

回家之後,丹尼爾在解剖室壁爐前的椅子稍事休息,然後催促愛德繼續先前的話題,結果愛德這麼回答他。

「什麼?!」丹尼爾忍不住直起身體。

「羅伯特醫師欠了一大筆債。我是最近才得知羅伯特醫師的財務狀況的。」愛德有些遲疑地說。

奈吉也在場,但他沒有插嘴,安分地待在一旁。

「你是怎麼知道的?」

「羅伯特醫師和丹尼爾老師的財產,都委託坦普爾銀行管理。」

「我的資產微不足道。」

「銀行很注意重要客戶的財務狀況。當然,銀行員不會把客戶的秘密泄露給其他人,因為這一行最講求的就是信用。不過就像羅伯特醫師是重要的客戶,對休姆先生來說,丹尼爾老師也相當重要—不,特別重要。休姆先生的夫人難產時,是丹尼爾老師讓夫人平安生產的,這件事令休姆夫婦對老師非常感激,老師也知道吧?」

「他們也很感激你。」

「十的,休姆夫婦待我不薄。」

坦普爾銀行的主任雅各·休姆與他的夫人住在銀行所在的建築物三樓。銀行總經理卡特萊特先生在西區另有一座壯闊的宅邸。

事情發生在約半年前。丹尼爾為了購入某商船的船長從新大陸弄到的珍奇生物,拜訪坦普爾銀行,進行匯款手續。愛德擔心老師不熟悉實務,一起同行。丹尼爾也把愛德視為能幹的秘書。

位於坦普爾門旁的坦普爾銀行是家小銀行,規模完全無法與針線街的英格蘭銀行等大銀行相提並論,既古老又不起眼,但擁有極優良的信譽,在巴黎與法蘭克福都有分行。

坦普爾銀行的門口,總是有個穿著骯髒的少年大搖大擺地坐在一張破椅上。少年滿臉痘子,個頭碩大,十六歲,名叫彼得。他不是銀行的正式僱員,而是負責跑腿等雜務以領取小費。他把坦普爾銀行當成自己的地盤。

這天,休姆先生顯得極為局促不安。「其實內子就要臨盆了,產婆已經來了。」休姆先生說明。休姆先生年過四十,與丹尼爾年紀差不多,但妻子才二十齣頭,是初次生產。一般慣例,婦人生頭胎時會回娘家待產,但夫人父母雙亡,沒有娘家可回。晚婚的休姆先生非常寵溺年輕的妻子。

「拖了很久了。」休姆先生不安地說。「昨天就開始陣痛了,卻到現在都還沒生出來。醫師,可以請您去看看嗎?」

丹尼爾一直都在幫忙也是產科醫師的哥哥工作,因此對接生也很熟悉。透過解剖,他也十分清楚胎兒的狀態。

休姆把業務交給其他行員,領著兩人上三樓。布置成產房的卧室里,孕婦正在塞滿馬毛做成的堅硬分娩床上呻吟著,一旁的產婆則汗流浹背地用力擠壓她的肚子。當時是寒風呼嘯的冬天,但室內熊熊燃燒著煙煤,熱得幾乎連壁爐框都要燒起來似的,簡直形同熏肉房。

「丹尼爾醫師來了,他來幫忙接生。」休姆對產婆說,並擦拭妻子的汗水,緊握她的手,然後依依不捨地用火鉗撥了撥爐里的煤,才總算離開。

依靠經驗與迷信的產婆忙碌地用金幣磨擦年輕產婦的嘴唇,拿蛇皮纏住肚子,在產道出口塗抹奶油,然後用全身的重量推擠產婦的肚子。

丹尼爾把產婆推到一旁去,進行適切的處置,自尊受創的產婆露出怨恨的眼神。他先讓產婦服下麥角好讓子宮收縮,再喂以肉桂及茴芹水滋補身體。

在生產方面無能為力的休姆先生,在門外祈禱著。

「用力、用力、不要停!」產婆激勵著,丹尼爾叫她閉嘴,細語吩咐休姆夫人,叫她維持一定的節奏使勁。

夫人已經累壞了,陣痛愈來愈微弱。

「醫師,要把胎兒擠出來!」產婆厲聲說。「請您壓肚子,我來拉出來!」

「我的皮包里有吐酒石。」丹尼爾命令愛德。「倒一杯水,溶進三顆。」

愛德準備好溶有催吐劑的水,丹尼爾要讓休姆夫人服下,但看到休姆夫人半昏厥過去,便指示愛德嘴對嘴喂夫人。

「啊啊,多麼遭天譴啊!」產婆扭著手叫道。

等了幾分鐘後,夫人劇烈地嘔吐起來。

「怎麼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啊,你!你是丹尼爾·巴頓先生!切割屍體的惡魔醫師!你對夫人做了什麼!老爺,快把這個惡魔醫師趕出去啊!」

休姆先生把門打開一條縫查看,丹尼爾用眼神表示沒問題。門關上了。

嘔吐刺激倦怠的子宮肌肉,陣痛再次開始了。劇痛超越了年輕夫人能夠忍受的範圍。

「愛德,觸診看看。」

「已經下到骨盆下口了,只差一點了。」

嬰兒的頭開始露出來的時候,產婆推開醫師與他的弟子,伸進手指揪住嬰兒的耳朵,想要硬拖出來。

「你是要把嬰兒的頭扯斷嗎?!」丹尼爾吼道,推開產婆,命令:「愛德,照我教的做。」愛德托著嬰兒的下巴,旋轉身體,協助胎兒降下,然後把手插進嬰兒腋下,配合子宮肌肉的運動,輕輕地把嬰兒拉出來。

是個男嬰。

對於接下來的處置,準備實踐最新婦產醫學的醫師,與肩負傳統的高傲產婆也彼此對立。丹尼爾命令愛德用熱水洗掉嬰兒身上的臟污和血跡,「嬰兒還沒有接受洗禮。」產婆立刻阻止說。「惡魔在伺機而動。包裹嬰兒的濕黏臟污,是母親用來保護孩子免於惡魔染指的,怎麼能洗掉這麼重要的東西!」

「就算你是天主教徒,嬰兒也跟他的父母一樣,是英國國教徒。」

丹尼爾斥道,和愛德一起把嬰兒輕輕地浸入桶中的熱水,洗去鮮血與油垢。

愛德用乾淨的布輕柔地包裹住嬰兒,「那種包法不成!」產婆嘗試最後的抵抗。「得把嬰兒拉得像棒子一樣直挺,用布結結實實地纏住,讓嬰兒一動也不能動!嬰兒的骨頭很軟,不綁緊點,手腳會彎掉的!受不了,年輕人什麼都不僅。」

愛德不當一回事,但丹尼爾發飄嚷嚷起來:「你這吵死人的老太婆,當心我拿刑具塞住你的嘴巴!」

關於胎衣等處置又與產婆起了爭執,但總而言之,休姆夫婦喜獲健康的麟兒。由於丹尼爾處置得當,夫人產後也未發燒感染,非常健康地復原了。

從此以後,休姆夫妻便對丹尼爾敬愛有加,並格外疼愛愛德。產婆則到處造謠,散播惡魔醫師丹尼爾·巴頓的壞話。

嬰兒取恩人之名,命名為丹尼爾。

「休姆先生一定傷透了腦筋。」愛德繼續說下去。「他以非常委婉的說法悄悄警告了我。他說羅伯特醫師因為股票暴跌,已經是瀕臨破產的狀態了。」

對於投資、投機,丹尼爾的知識跟小孩沒兩樣。

「羅伯特醫師不斷地借貸,好像把標本收藏拿去抵押了,其中也包括了丹尼爾老師的所有物。因為羅伯特醫師把標本全部當成了自己的東西。」

「我該怎麼辦才好?」丹尼爾驚慌失措地求助年輕弟子。

「關於抵押的部分,休姆先生並未明確地蛻清楚。」愛德對慌亂的老師蛻。「他說得很曖昧。明天我會去找休姆先生問得更詳細一些。像是羅伯特醫師擅自將丹尼爾老帥的標本拿去抵押,在法律上是否被認可?必須釐清所有權才行呢。視情況,可能必須找律師。」

所有權的問題應該更早解決的。可是羅伯特握有斷絕資金援助這張王牌。即使保住了標本,若是沒有錢,今後無論是解剖實驗或是標本製作,都不可能進行了。

而羅伯特也是一樣的,沒有弟弟協助,他的解剖教室將無法繼續經營,因此等於是拿刀抵在對方的咽喉上。不過即使解剖教室關閉了,羅伯特還是可以經營醫院,繼續在上流社會混下去。他對解剖教室沒有弟弟那麼強烈的執著。而丹尼爾若是失去了現在的工作和研究,等於是靈魂徹底被抽走了。即使肉體還活著,也只是一具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哥哥顯然佔了上風。

所以,就這樣曖昧不明地來到了今天。

可是標本被債權人搶走這種情況,無論如何都必須阻止。

碰上生活實務,丹尼爾就完全無能。為了避免失去標本,首先該從何著手,他毫無頭緒。

「這事你什麼時候聽說的?」

「前幾天。休姆先生像打小報告似地,非常拐彎抹角地暗示了我一些事,是我擅自推敲出這些的。我一直很猶豫該不該告訴老師。」

「去廚房拿紅葡萄酒來。然後叫涅莉可以休息了。」

奈吉去廚房轉達涅莉。

「愛德,在酒里滴幾滴鴉片酊。」

「您牙齒痛嗎?」愛德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感覺睡不著。」

「只能一點唷。鴉片酊對身體不好。」

「我可是醫師,知道適量是多少。」

丹尼爾喝光愛德送上來的酒,「哥哥的事我會想想。」他帶著嘆息說。「今天真是出太多事了,你們一定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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