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經過三星期左右,納森終於與伊蓮再會了。他每天都去丁道爾書店報到,終於有了回報。

「丁道爾先生很忙,還沒有看。」

「他什麼時候才會看?」

就在納森與費拉爭論的時候,一輛單頭輕馬車在店門口停了下來。車夫放下腳架,先下車的是一個疑似奶媽的胖女人,接著伊蓮扶著那名女人伸出的手現身。

費拉把門大大地打開,好迎接伊蓮與同行的奶媽,納森乘機迅速地鑽進店裡。

「你是上次的先生。」伊蓮展露笑容,讓想把納森趕走的費拉不得不閉上嘴巴。

「諾瑪,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他就是我的騎士。」

肥胖的諾瑪目不轉睛地打量納森,兩邊嘴角撇了下來,微微點頭。

「我想書差不多應該好了,所以過來拿。」

「是的,小姐,書才剛完成而已。我們催促師傅趕工,儘快裝幀完成了。我們正要派人送過去呢。啊,正好,您的《魯賓遜漂流記》也完成了。」

費拉後面的話,是對著走進店裡的艾凡斯說的。

「小姐,我們又見面了。」艾凡斯親昵地寒暄說,被諾瑪瞪了一眼。

丁道爾先生和費拉將伊蓮和艾凡斯的書各別交給兩人。

諾瑪付錢的時候,伊蓮上了馬車,這時她用眼神邀請納森過去。納森感到難以置信,但還是試著把一隻腳放上了腳架。伊蓮似乎微笑著點了點頭。上了馬車後,伊蓮輕輕指示他坐在對面。

稍後上車的奶媽看到納森,厲聲斥責:「小姐!」

馬車搖晃著出發了。

納森對紅色的皮革封面看得入迷,於是伊蓮把書交給他。

「你看得懂?」

「『為了描述這篇故事,我必須將我邂逅騎士戴葛羅的一部分生涯奉獻給讀者。』」納森朗讀用法文書寫的內容。他內心很不安,擔心自己的發音會不會很奇怪。他打算如果伊蓮的嘴唇浮現一絲嘲笑,他就要跳下馬車,「你的聲音真悅耳。」但伊蓮這麼說。「你可以把剛才念的地方,翻譯成英文再念一次嗎?」

納森流暢地把內容轉譯成英文朗讀,伊蓮露出讚歎的表情,讓納森在內心感謝故鄉教區的牧師。教他讀寫法語的也是這位牧師。聽在法國人耳里,納森的法語應該英語腔很重,但伊蓮似乎不在意。

「停車。」經過茶館的時候伊蓮命令。「我要在這裡喝茶,聽我的騎士朗讀。諾瑪,你先坐馬車回去,一個小時以後再來接我。」

「小姐,這樣實在……」奶媽抗議,但最後還是拗不過伊蓮的命令。

若說咖啡館是男人們的地盤,茶館就是女士的園地。

納森作陪,一起品嘗摻了香料、氣味馥郁的小圓糕和武夷茶,並依著伊蓮的要求繼續朗讀《瑪儂·雷斯考》。每念一個段落,他就轉譯為英文。

「其實我的法語學得並不好。」伊蓮這麼說。「我本來想請家庭教師音讀翻譯給我聽的,但你念得不曉得比他好上多少倍。」

若是平常的納森,應該會敏感地察覺上流社會的居民這種認為只要提出要求、不可能遭到拒絕的傲慢,並且感到強烈的抗拒。然而對於伊蓮,他卻是遲鈍到家了。

一個小時過去,諾瑪分秒不差地搭馬車前來迎接時,沉醉於瑪儂的美貌、與她私奔的年輕騎士戴葛羅正在巴黎與她共築愛巢,同時為錢所愁。而瑪儂似乎在背地裡接受富裕男士的資助。

納森戀戀不捨地就要把書遞給伊蓮,「不,你拿著吧。」伊蓮把書推還給他。「我每天都會來這裡,你也帶著那本書過來,然後為我朗讀。」

「我一定會來。」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我得去報社。我投稿詩作,刊登在報上。」

納森沒有說明那是什麼樣的詩、又是什麼樣的報紙。那是他渺小的虛榮心作祟。

伊蓮沒有表示更多的興趣,「那麼明天見。」她留下微笑離開了。

中上流女士出入的茶館,與年長納森許多的男人們高聲爭論的咖啡館比較起來,待起來要愜意多了。侍者也較「馬修斯」更親切宜人——雖然有可能是因為他是伊蓮小姐的同伴,所以受到信任——女客們看他的視線也很溫柔。在「馬修斯」,他總是被用一種「臭屁小子」的眼神看待,或是完全遭到漠視。

茶館裡,女士們的吱喳聲輕薄膚淺,傳入耳中的對話片斷讓納森感覺高人一等。

雖然他必須儘快完成哈靈頓先生要的諷刺詩,但他還是繼續閱讀《瑪儂·雷斯考》的後續。

他花了兩小時左右讀完了。騎士戴葛羅真是個傻子——這是納森發自心底的感想。為了一個毫無忠誠可言的女人拋棄一切,最後甚至流浪到新大陸的殖民地去。

儘管這麼想,他卻又荒唐地幻想起:如果伊蓮要他帶著她一起逃到天涯海角,自己會怎麼做呢?

伊蓮對他有好感。這一點無庸置疑,否則她不會要他每天到這裡來朗讀書本——裝幀豪華,內容卻空洞到家的書本——給她聽。

如果故事比這本作品更長上三倍就好了。雖說朗讀比默讀更花時間,而且還要譯讀,花的時間更多,但只要一個星期,就會念到戴葛羅在殖民地與看上瑪儂的男人發生爭執,殺掉對方,與瑪儂一起在荒蕪的原野上奔逃,瑪儂曝屍荒野的結局了。

在念完《瑪儂·雷斯考》之前,先把詩作完成吧——納森這麼決定。讀完《瑪儂·雷斯考》後,就朗讀自己的詩作——異國的公主與年輕奴隸的愛情故事——給伊蓮小姐聽吧。伊蓮一定會讚歎說,比起夙負盛名的普烈菲斯神父,無名的納森·卡連更要出色太多了。

想像無邊無際地恣意馳騁。在夢想之中,再也沒有謙虛的容身之處。

可是愈是自負,納森就愈感不安。別人能夠理解我的詩的價值嗎?我的詩其實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優秀——這對少年而言,是難以接受的事實。

他望向壁爐架上的時鐘。說好一點錢要把稿子送去給哈靈頓先生的,但他連一個字都還沒有動筆。

在茶館溫馨甜美的氛圍里,實在想不出鋒利且一針見血的諷刺辭彙。

納森帶著筆記用具離開了。

他來到「馬修斯」,背對侍者冰冷的視線,在老位置坐下。

他已經有幾篇詩作刊登上去了。一篇的稿費只有少少的兩先令,但對於靠著手中僅有的錢過活的納森而言,這點收入非常珍貴。可是,這份差事也侵蝕了他真正想創作的時間。

他在茶館吃了小圓糕,奶媽一起付了錢,所以省下一餐的錢。如果今後每次見面都能吃到小圓糕,幫助很大,但這個想法讓納森覺得很沒出息。

他致力埋頭於寫作價值兩先令的詩稿。

納森對政治毫不關心,對於世人正對腐敗的議會政治發出糾彈之聲,還有糾彈的中心人物是一個叫約翰·維克斯 的人,直到哈靈頓告訴他之前,他都一無所悉。新大陸的殖民地與祖國英國的關係惡化,維克斯自亡命的新大陸返國,正逐漸結集反政府勢力,這些是哈靈頓給他的主題。納森根據這些,將彈劾政府的煽動內容寫成諷刺詩的形式。

由於不是發自真心的憤怒,因此提起筆來窒礙難行,但納森具備靈巧地將主旨寫成諷刺詩的才能,而這也成了讓他自覺窩囊的理由之一。他不到一個小時就完稿,把剩下的時間拿來繼續寫作《悲歌》。

快三點的時候,他前往《公眾日報》社。

途中他經過卡斯爾街。愛德和奈吉就住在這裡呢——他仰望著建築物心想。他們向丹尼爾醫師學習解剖學。兩人說他們是老師家的寄宿弟子。他們兩個人都很好,但工作內容有點可怕。

從外面看上去,似乎是連續的成棟建築,但對開門的另一頭是中庭,連接兩棟房子。愛德他們說,中庭右邊是愛德他們住的解剖教室及丹尼爾家,左邊是丹尼爾的哥哥一家人的住處。對開門是學生們的出入口,玄關位在兩家面馬路的兩端。

現在兩人正在這棟建築物的某處進行解剖實習嗎……?納森很想偷看,但還是直接路過了。

在兩人面前,納森努力隱藏弱點,虛張聲勢。剛認識時,他說得好像作品立刻就要出版了,卻遭到丁道爾先生忽視。他沒有告訴兩人這件事,但兩人應該察覺出版的事情並不順利吧。納森也極力不把沒錢而感到不安的事表現在態度上。他絕對不要受人憐憫。但有時他會突然撐不下去,透露出感傷的真心話:「如果我死了,請把我埋葬在教會墓園的柏樹下。」然後感到丟臉極了。他希望別人認為他是一個玩世不羈的人。

被稱為「琴酒巷」的貧民窟一帶,娼窟和簡陋的客棧櫛比鱗次,哈靈頓的報社就位在這裡。擁擠錯落、搖搖欲墜的破屋中,只有三棟建築物是豪華的:當鋪、琴酒私釀廠,另一間則是葬儀社。

從窗戶傾倒出來的穢物和廚餘在路旁堆積如山,四處遊盪的豬只埋頭鑽在剩飯里,大白天就喝得爛醉的男人們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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