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坐在驛馬車裡搖晃了一百三十英里的長旅終於結束,抵達倫敦時,十七歲的納森·卡連陷入了一種虛脫狀態。

時序都已經進入四月了,卻還冷得宛如隆冬時分。一路上暴露在寒風中的納森眼中看到的,是煤黑色的建築物,嵌了大小圓石、用木板和稱草填滿窪洞的凹凸不平道路,眼花撩亂地往來其上的八頭及六頭馬車、單頭輕馬車、肉鋪的貨馬車、運水肥的貨車、運水人、攤商,以及推開路人行進的抬轎人。

這是他頭一次看到轎子。要在雜畓中前進,轎子比馬車輕便多了。裝了兩根長棒的轎子前後各由一人抬著,棒上用鉤子連接著皮繩,抬轎人將繩子纏繞在雙肩上,扛起棒子支撐著。

耳中聽見的是馬車車輪不絕於耳的隆隆聲、抬轎人斥喝路人的罵聲、行商人怒吼般的叫賣聲、薑餅小販的手推車發出的鈴聲,這些聲音渾然一體,化成了一種噪音。

煙囪吐出的煤煙,將天空覆蓋得一片黝黑。

在一六六六年的大火將這裡化成瓦礫與灰燼的荒野後,磚造房屋取代過往的木造房屋接連蓋起。當時這裡應該是座美麗的城市,然而歷經一百餘年的歲月後,為數驚人的煙囪吐出的煤煙在牆壁屋頂積出了厚厚的一層灰,讓現在的城市變得幾乎一片烏黑。產業的工業化,更大力地促進了倫敦的煤炭化。

納森在旅途中被塵埃沾染的衣物,更進一步被從天而降的煤灰染上黑色的斑駁花紋。煤灰也竄入喉嚨深處,令他嗆咳不止。

他把行李擺在腳邊,靠坐在橋的扶手上。泰晤士河的水流是糞水般的濁褐色,氣味也近似糞水。八槳平底舟、有頂篷的大型船、漁船和駁船等激起水花四處划行,渡船的船頭對走下泊船處石階的人搭訕道:「要不要召妓呀?」光天化日的……納森正感到目瞪口呆,但仔細一聽,原來是在問:「要不要渡船呀?」

惡臭聞習慣可能也就麻木了,岸邊有群衣著破爛的孩子正在挖掘泥濘、尋找獲物。他們撿拾瓶子、壺、帽子、雨傘、硬幣、時鐘、繩頭、木材等一切從船上或橋上掉下來、扔下來的破爛。

納森把寫有住址的紙條拿給路過的男人看,向他問路。對方聳了聳肩,露骨地表現出輕蔑的態度,拇指朝斜後方比了比。擦身而過的時候,對方啐道:「鄉巴佬小鬼!」踹開他的行李箱後離去。

塞得爆滿的行李箱被這麼一踢,箱鎖彈開,箱蓋打了開來,內衣褲和換洗衣物等散亂一地。納森甚至忘了對男人生氣,急著先撿拾東西。幸虧紙張類已經先用繩子系起來了。貴重的稿件若是隨風飛散,掉落到河裡,他就只能跟著一起跳河了。

沒有任何路人伸出援手,漠不關心還算是好的,甚至還有人對他投以嘲笑。

總算撿拾完畢後,納森坐到鼓脹的箱蓋上壓住,扣上箱鎖。

他決定先朝行人曖昧指點的方向走去。

折回橋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來到一處廣場。成排的水果攤販、許多提著籃子的女人,這裡一樣充滿了嘈雜的叫賣聲。另一區是一排吊著肉塊的攤子,肉販一邊踢開徘徊的野狗,一邊用油膩的菜刀將肋肉一刀兩斷。

納森看到教堂的尖塔,鬆了一口氣。神職者的話,應該就不會輕蔑他是來自鄉下,並指引他正確的道路。

在故鄉肯定他的才華、設法讓他前來首都的恩人,也是教區的牧師。

才剛踏進教堂,納森就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這裡簡直就是妓院。

他別開視線,走出外面。一個妝濃得不適合走在街上的女人向他搭訕。女人的臉頰和下巴散布著黑痣。

「你是迷途的羔羊呢。」

女人的領窩開得老大,隆起的乳房幾乎快蹦出來。身為虔誠英國國教徒的納森,不得不再次別開視線。

他就這樣偏著頭問路。

女人露出泛黑的牙齒笑了。「蕭迪奇的話,就在那邊。」她指著教堂後面,告訴他怎麼走,並在他的身上惡作劇一番後,也沒發現自己臉上的假黑痣貼歪了,就這樣離去。

納森照著她說的走去,來到教堂的墓園。

他站在眾多墓碑之間,為陌生的靈魂獻上短暫的祈禱。冷風戳刺著脖子,暮色從柏樹梢尖上淌落,他知道一天就快結束了。

他站在湮沒於荒草間、彷彿被拋棄的墓標,以及供上花束的全新墓碑之間。

墓園總是令他獲得安寧。可是他以對生命的冀望,壓抑住將心靈託付給那股安寧的衝動。

對生命的冀望告訴他:他才剛踏出贏得光輝名聲的第一步。

納森察覺到人的氣息。儘管沒有任何內疚之處,他還是退了開去。

兩個人影背著餘暉,走近裝飾著花朵的墓地。他們把手中的花束擺到墓前。

兩人看起來都比他年長一些。他們發現納森,好似嚇了一跳。

「你的家人?」高個子指著新的墓地問。

難道他們不是墓主的親人嗎?

他搖頭,對方露出笑容,說句「告辭」,揮揮手就要離開。

「不好意思……可以請教一下嗎?」

「什麼事?」兩人對望一眼,露出警戒的表情。

「蕭迪奇要怎麼去?」

「那裡滿遠的呢。」解除緊張後,小個子的一方說。

「大概兩英里……半左右吧。」高個子點點頭。「蕭迪奇的什麼街、幾號?」

納森說出背起來的街名和號碼。「我要找一個叫巴雷特先生的人家。」

「就算你說出名字,我們也不曉得那是誰呀。」小個子從紙夾里取出一張紙,用鉛筆兩三下畫好地圖說:「從號碼來看,應該是這一帶吧。」他在兩條路交叉的地方做了記號,在兩條路上各別寫下「蕭迪奇大道」「弗格特大道」後將地圖交給他。「你現在要去那裡嗎?」他問,望向納森腳邊的行李箱。

「你在旅行?」

「對。」

「從哪裡來的?」

「謝伯恩。」說完之後,納森發現自己飢腸韉褫。「這附近有便宜的餐館嗎?」

兩人再對望了一眼,然後小個子邀道:「我們正要去用餐,你要一起來嗎?」

「太貴的地方我去不起。」

「我們荷包里也沒幾個錢呀。」

「牛尾館」的燉肉一碗八便士,味道就跟價錢差不多,但餓的時候吃起來特別香。納森還吃了黑麵包跟啤酒。明天起得更節省一點才行,就靠黑麵包和水過日子吧。

啤酒杯一下子就空了。他灌了第二杯。

雖然燭台的蠟燭點了火,店內仍然一片幽暗。

「你怎麼會在墓園?」愛德問。這時兩人已經自我介紹過,納森也告訴他們名字了。

愛德·特納與奈吉·哈特。

他們是納森來到這座冷漠的城市後,最初好心待他的人。納森將兩人的名字深深地擁抱在心裡。

「我向路人打聽去蕭迪奇的路,照著那人說的走,結果走到了教堂的墓園。他居然耍我!」啤酒和燉肉讓納森情緒激動。「再過不久,我就要那些傢伙對我哈腰低頭!」

「哦?」

「你不信?我是說真的。告訴你們,再過不久,你們就會為會經與我同桌共餐感到驕傲了。」

「難道你繼承了龐大的遺產?」

「啊,沒想到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難道你們尊敬有錢人嗎?」

「並不尊敬,」愛德露出老成的微笑,像要安撫怒極攻心的納森說:「但有錢總比沒錢好呀。」

「我會變得富有。」納森傲然宣言。「可是我的目的不是錢,詩人不會為了金錢而寫詩。只要作品獲得高度肯定,必然就會變得富有。」

「你是詩人?」奈吉問。

「沒錯。我已經累積了可以出版成冊的詩作了。」

納森驕傲地說,指著他的行李箱。

「明天,我就要把草稿送到丁道爾先生的店裡去。」

「丁道爾先生?」

「你不認識嗎?他出版並販賣書籍。」

「真是太棒了!」奈吉讚賞道,納森愉悅地接受。

「可以朗讀給我們聽嗎?」

「現在?在這裡?」

「這家店的客層不錯,沒有粗鄙的勞動階級或不正經的女人出入。雖然上流人士不會來這裡,但有不少法律實習生或雅好文學者這類富有教養的常客。也有不少自以為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傢伙啦。我聽過很多人朗讀自己的作品。」

聽到這番話,納森打開行李箱,取出一疊紙來。

「這是什麼書?」

奈吉望過去問。紙張底下收著一本皮革書。

「是紋章學的書,教區的牧師送我的。我從以前就一直很想要,於是牧師當成餞別禮物送給了我。」

「好像很有意思。」愛德拿起來說。

比起聆聽詩作,兩人對珍奇的書本似乎更感興趣,這讓納森有些鬧彆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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