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快藏起來!」把後門打開一條縫、窺看外頭的克倫,緊迫地低喝一聲,隨即把門關上。

仰放在台上的軀體,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膚被切割成十字狀,朝四方掀開,露出鼓脹的子宮。

地板撒了木層,解剖台底下蜷趴著一條雜種狗。

聖喬治醫院外科醫師丹尼爾,巴頓的手指,正用異於肥短外觀的纖細動作將著色蠟注入遍布子宮表面的血管。動脈已經注完了紅色蠟,現在正在為靜脈注入藍色蠟。

這裡並不是丹尼爾任職的醫院,而是他的私人解剖室。

聽到克倫的通報,正注視著老師手部動作的「胖班」血色紅潤的臉頰剎時變得蒼白。

「老師,請先暫停吧。」愛德低喃說。

「現在沒辦法中止,蠟會凝固。」醫師打了回票。

「沒時間了,他們馬上就要來了。老師,得罪了!」

「皮包骨亞伯」和胖班一左一右抓住了丹尼爾的手。

正以石墨素描屍體狀態的奈吉與愛德對望一眼,彼此點了一下頭,一起動手搬運屍體。

「等一下,不要把屍體弄傷了!」

丹尼爾四十齣頭,外貌活脫脫就像顆馬鈴薯。他厭惡拘束的假鬈髮,就連上課的時候也不戴,直接露出那頭蓬亂的紅髮。連上課都如此了,更遑論現在並非正式授課。可是,身居他這種地位卻不戴假髮,就形同穿著內衣褲見客一般。

現在馬鈴薯的雙手被弟子們扭到身後,氣得滿臉通紅,就好像染上了胭脂蟲的紅色一般。

「放心,我們會小心搬運。萬一被他們發現,會被沒收的。」

豈止是沒收,在場所有的人都會被打進大牢。

「老師,不好意思,請您安靜一點,這樣彼此都好辦事。」

奈吉和愛德用攤在地上的白布裹起屍體,再用寬幅布帶從上面捆好,搬到壁爐去。

「小心點!那可是難得弄到的貨色啊!」

「放心,我們知道。」

幸虧現在是七月天,壁爐沒有生火。

奈吉放下壁爐架上的爐門,遮掩住爐口上方三分之一處。爐門是一般常用的家居配件,而且夏天不使用壁爐時通常都會放下來,所以不會啟人疑竇。

愛德打開牆上的密門,進入鑿空厚牆挖出來的狹窄空間。這裡設置了一台堅固的絞盤。

五名弟子為了預防現在這種情形,合力鑿牆挖出這個空間,並裝設了這架裝置。可不能委託別人施工,必須保守秘密。

用鋸子和鑿子切開頭蓋骨、鋸斷骨頭,雖然也是相當費力的活兒,但是敲下牆上的紅磚、挖出空間、設置絞盤、再安裝卡閘避免把手倒轉,然後在與壁爐鄰接的牆上安裝滑輪、在對面牆壁打洞、把前端綁了鉤子的繩索穿進去……這些工程實在浩大。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啟用裝置。

克倫走到壁爐前說:「沒問題了嗎?藏好了嗎?」

「藏好了。」

「柜子。」克倫指示。四名弟子合力拖動柜子,擋在密門前。密門上貼著與牆壁相同的壁紙,但是仔細察看,還是可以看出門縫。用來擋門的柜子為了便於移動,裡面已經清空,但依然相當沉重。

門房兼僕役的「歪鼻托比」,前來通知西敏地區治安法官底下的犯罪搜查官——俗稱「弓街探員」——來訪。歪鼻托比把客人領進來前又刻意拖延了一下,為眾人爭取了更多的時間。

丹尼爾頂著一張紅馬鈴薯臉,迎接了兩名弓街探員。他的右手裡,還握著沾滿了鮮血與脂肪的解剖刀。

「醫師,您又偷了對吧?」

「黑爾茲先生,您怎麼一上門就這樣含血噴人呢?」鼻頭布滿雀斑的克倫以伶俐的笑容應道。

丹尼爾的眾弟子與這兩名弓街探員黑爾茲及布雷是老相識了。弓街探員不曉得已經來這裡臨檢過多少次。

「這房間還是老樣子,臭死了,教人作嘔。」兩人皺眉掩鼻說。「今天特別臭。」

「天氣這麼熱嘛。等兩位歸西了,一樣也是這個味兒。」同樣是克倫回嘴。

「盜墓的又是那兩個,迪克和哥布林。他們兩個已經招了。醫師,您這次被海削了一筆呢。迪克那傢伙誇耀說這次的墓地設了防盜墓鐵籠,他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拆掉,所以價錢高於行情是當然的。」

黑爾茲一邊說著,眼光一邊掃遍了整間解剖室。

五名弟子全站在解剖台前,擋住治安隊員的視線。

「話匣子」克倫·史普納,二十二歲。

「胖班」班傑明·貝密斯,二十一歲。

「皮包骨」亞伯·伍德,二十三歲。

俊逸出眾的愛德·特納,二十一歲。

天才細密畫家奈吉·哈特,十九歲。

不,站在解剖台前的只有四人。愛德還在牆壁里,沒來得及脫身。

「讓開!」布雷粗魯地推開解剖台前的眾弟子。

被固定在台上的是一條狗,被乙醚麻醉了。腿的部分被切開,露出動脈。

「我們正在進行極為困難的解剖,」克倫黏膩地挖苦說。油嘴滑舌是他最擅長的。「兩位卻突然闖進來打擾。我們正要把動脈壁一片片小心地剝開,一直剝到薄得可以看到血液呢。」

「無聊透頂。」布雷嗤之以鼻。

「這很重要的,因為我們要調查動脈壁是否具有再生能力。布雷先生,假設您的動脈受到損傷、大量出血,如果這時候您的動脈壁具有再生能力,不是挺讓人安心的嗎?」

比起克倫輕浮的碎嘴,亞伯不著痕迹遞出去的一枚基尼金幣更加立即見效。老樣子了。布雷抿住了嘴。亞伯雖然外表一副窮酸相,父親卻是個富有的貿易商,所以荷包總是鼓鼓的。一基尼相當於一名外科醫師兩天的薪水,可以買下一整桶琴酒。盜墓者販賣屍體的價格,一般也是一具一基尼。這金額用來堵嘴原本是綽綽有餘,然而黑爾茲從布雷手中捏起刻有喬治三世陛下肖像的金幣後,卻擱在狗屍的腿邊。

原本不收賄賂是弓街探員的最大特色。

在現任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的異母兄亨利·菲爾丁 就任西敏地區治安法官之前,倫敦市內並沒有公家警察組織,治安皆由民間人士負責維持,只要逮捕罪犯,即可獲得報酬。尤其若把死罪難逃的罪大惡極者交給官吏,就能獲得可觀的獎勵金。由於民間警察除此之外收入別無保障,因此無不致力於逮捕罪犯——即便抓的大多是犯了小罪,甚至無辜之人。但是只要能收到大筆賄賂,縱然是窮兇惡極的罪犯,他們照樣放過。更何況治安法官一職只是一種名譽職位,近似於無給的服務。

亨利改革了此一亂象。他將值得信賴的幾名警吏收編為直屬,支付一定的薪餉,嚴禁收賄。

他的異母弟弟約翰協助兄長,在亨利過世後繼任治安法官,更進一步擴充及強化治安組織。他在各地區設立分署,與當地警吏聯手糾發犯罪。除了徒步巡邏的警吏外,也組織騎馬巡邏隊。說到過去的夜間巡邏隊「查理巡夜人」,成員全是些老人。但由於公家人手不足,因此民間依舊盛行密告和私下搜捕,目的當然是獲取獎金。

約翰年輕時便雙眼失明,被稱為「盲眼法官」。雖然失去視力,但是他的聽覺敏銳,罪犯對他那雙能辨別真假的耳朵無不聞風喪膽。

治安隊員被稱為弓街探員,是因為法官官邸位在柯芬園的弓街四號。法官官邸除了是法官住宅,也兼治安法庭,並設有可暫時收容人犯的拘留室。若是微罪犯,可依治安法官的許可權直接宣判刑罰,重罪犯則移交俗稱「老貝利」的中央刑事法庭。嫌疑人在接受審判、決定刑罰之前,得先關進監獄。

丹尼爾的解剖教室位在柯芬園的萊斯特廣場及卡斯爾街之間,離法官官邪不遠。

不,稱它為「丹尼爾解剖教室」並不正確。現在正在進行解剖的地方,是丹尼爾的私人解剖室。開設、經營大規模「解剖教室」的人是丹尼爾的哥哥羅伯特,巴頓,因此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羅伯特,巴頓解剖教室」。

弓街探員以清廉聞名,但儘管領有薪餉,也少得可憐:周薪為十三先令六便士,至多十七先令。倫敦市民對於用稅金支薪給警察,賦予部分市民公家權力的觀念不具好感,政府也不願出錢支持。儘管菲爾丁兄弟懷有遠大的理想,但會有黑爾茲和布雷這類鼠輩出現,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醫師,」黑爾茲放柔了聲調說。「事關重大。這次醫師從盜墓人手中買下的屍體,可是准男爵查爾斯·拉夫海德的千金伊蓮小姐呀。」

弟子們對望了一眼。懷孕六個月的千金小姐。

「我們什麼也沒買呀!」克倫急匆匆地嚷著說,其他三人也扯著嗓門亂喊一乃。多虧他們的努力,丹尼爾「小姐?不是夫人嗎?」的喃喃自語聲,似乎沒傳進弓街探員的耳里……才對。丹尼爾醫師在解剖和實驗方面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傑出人物,然而他對世俗應對卻是漫不經心、粗枝大葉,弟子們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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