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賀英良住進了K醫院的特別病室。
他的枕邊擺滿了花束,成筐的水果和糕點之類的東西,色彩之鮮艷,會使剛進病室的人眼花繚亂。
室內有電視機,設備鋪張豪華。如果不是還有張病床,完全會使人誤認為這是一間高級公寓。
和賀英良穿著睡衣坐在病床上。在他面前,一位新聞記者正在採訪,一位攝影師在從不同的角度為他拍照。
「近期,您的工作無法進行了吧?」新聞記者問。
「來到這裡,正好休養一下,我打算休息一段時間。」
「聽說撞了胸部,痛不痛啊?」新聞記者問。
「鈍痛尚未消失,但不太嚴重。」和賀英良含笑回答,臉色有點蒼白。
「這就好了。」新聞記者說,「那麼,在您休養期間,對下步工作是否會做出安排?」
「我還沒有仔細考慮。我想趁此機會,把思想解放一下。」
「不過,和賀先生的藝術是憑直覺的、抽象派的藝術,躺在病床上,不是也可以得到某些絕妙的形象嗎?」
「是的。」和賀英良眯著眼瞎望著遠方,臉龐端莊秀麗。
「這種情況不能說沒有。夜晚,房間里只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說不定會閃現出來的。」
「假如您下步工作緣此完成,那可真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了。」
「可不是嗎。不過,這就看能否諸事如意了。」
和賀溫和地笑了笑。記者注視著裝飾在枕邊的花束。
「啊呀,不少人送來美麗的鮮花呢!」
「嗯,是啊。」和賀不以為然地應道。「到底還是音樂界人士送來的多吧?看來女性也不佔少數嘍。」
「多是音樂愛好者送來的。」
「可是,今天……」新聞記者故意環顧四周,「田所佐知子小姐沒來嗎?」
記者露出了興味盎然的祌態,本想扯起這個話題開開玩笑,沒想到對方卻不動聲色。
「剛才來了電話,過一會就來的。」
「哈哈,這可不好。咱得快點離開,不過,和賀先生,最後請允許我以這些花束為前景給您拍張照片好嗎?」
「可以,請吧。」
攝影師急忙隱身在花叢中,舉起了照像機。
新聞記者剛離開,就又響起了敲門聲。走進來的是一位頭戴貝雷帽的高個男子。
「你好!」他一隻手舉著花束,在頭上揮舞著。「怎麼樣啦?」
這是畫家片澤睦郎,平時身穿黑色襯衫是他的習慣。
「真是一場意外的災難哪!」片澤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蹺起長長的腿。
「謝謝你特意來看我。」和賀英良向友人致謝。
「看到報紙時嚇了一跳,擔心極了。看到你這個樣子,才放下心來。這間病室太豪華啦!」年輕畫家看著房間里的擺設說。
「完全沒有醫院的感覺。喂,費用很高吧?」他把頭伸向和賀一邊。
「不,並不太高。當然,我也不知道具體多少錢。」
「原來如此!」年輕畫家不甶得拍手喊了一聲。「原來不是你出錢哪,準是佐知子小姐她父親出錢嘍!」說著哧哧一笑。
「哪的話呢,」和賀皺起眉頭,「我也有志氣,沒讓他全部擔負。」
「喚,用不著那樣嘛!讓有錢的人出嘛!」片澤說著把香煙送到嘴邊問:「可以吸嗎?」
「沒關係,我又不是有病。」
「不過,你可是個幸運兒。因為你未婚妻的父親是個資產階級。不,我不是挖苦你,我羨慕賞識你的藝術的佐知子小姐,」片澤說到這裡,把頭稍歪著。「當然,佐知子小姐賞識的不僅是你的藝術,也許還有許多未知數。」
「哼!」
「不,是真的。我知道佐知子這位新進的女雕刻家,出於她的人格,對你這位作曲家百般欣賞。但是,我認為不僅僅是藝術,而是你的魅力起了很大作用。」
「我對資產階級不抱任何幻想,因為不知道將來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現代資本主義正在加速沒落,指里這些人,我們年輕的藝術家怎麼能有前進呢?」
「你這種志氣是好的。不過,我常常變得懦弱起來。我作的畫,也有評論家作過種種評論。可是,無錢擁評論家評價再高,還是一幅也賣不出去。我不賞識畢加索,但是卻羨慕他的畫價值連城。我真渴望能象他那樣一舉成名!」
「這話講的很象你。」和賀英良苦笑著說。
「最近,大家都在幹什麼呢?」這次是和賀問。
「嗯,從上次以後,沒有見面。大家似乎都在奮發工作。對啦,武邊要去法國,你聽說了嗎?」片澤睦郎談到了年輕的劇作家。
「哦,他嗎?」和賀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據說是最近決定的。似乎要從法國一直往北邊去。他素來主張要重新認識北歐的戲劇。他說要再次研究斯特林德別里和易卜生,藉以重新構成未來的戲劇。照他的觀點,現代的戲劇是過於忘卻了自己的淵源和近代戲劇的特色。假如能將近代戲劇的自然主義代之以抽象觀念,就會產生日本戲劇的新方向。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夙願終於實現了。」
「你不是也一樣嗎?」和賀反唇相譏地說,「嚮往北歐畫家的不正是你嗎?把現代抽象的時髦,拉向北歐的現實主義,從此再開始追求或者揚棄新的理念,這是哪個畫家呢?噢,對啦,是凡·達克和勃魯蓋爾,是你尊崇的偶象吧?」
「象我這樣的,別看我瞎嚷嚷,是不會到外國去的。要去,還是你這樣的合適。」
「等一等,」和賀向畫家擺擺手,「你可別動不動就打出田所來!說起來,因為沒成定局,所以我對誰都沒講。今年秋季,我有可能去美國。不久前已開始商談。那邊的音樂評論家很重視我的新音樂,要我務必去美國演奏。」
「哦,」畫家睜圓了眼睛,「真的嗎?」
「我剛才說了,還未具體化,對任何人都沒講。這事一傳出去,輿論界馬上就會猛撲上來。」
「幸運兒!」畫家拍拍病人的肩膀,「去美國,你那位田所佐知子也同行嗎?」
「還說不準。剛才說了,還沒有具體化。」
「別那麼謹小慎微的!象你這種人,既然講出來,就十有八九了。好啊,這也許就是你的蜜月旅行呢。不過我希望,你也好,武邊也好,這樣不斷地到國外去汲取新的藝術營養,就會取得更大發展。我感到我們『新群』夢寐以求的日本藝術革命是臨近了!」
「別太高興啦,」和賀勸止住他。
「我們只在這兒講,」他壓低聲音,「我去美國的事,關川他們聽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呢。噢,關川這小子幹什麼呢?」
「關川嗎,」片澤說,「他也幹得很出色。這次在兩家大報上發表了文章。」
「啊,我看到了。」和賀無動於衷地說。
「是關川獨特的論點。」
「近來颳起了一股關川熱。各地雜誌也都發表了他的長篇論文。完全投入了輿論界的懷抱。」
「所以才有人說我們的壞話,」和賀接下去說道,「我們不承認並且蔑視輿論。可是,又有誰象關川那樣利用輿論呢!他口口聲聲流露出輕蔑輿論的樣子,可是再沒有比他本人更會利用輿論的了。我們的組織之所以挨人家罵,就是由於關川那種作為引起的。」
年輕畫家從和賀的表情里似乎有所領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是的,那傢伙是有點驕傲。最近他發表的類似政論文章也帶有洋洋自得的味道。」
「不久前那份宣言,他儼然擺出一副代表的架勢,收集了大家的簽名,不知送到哪裡去了。那也是他這種人的一種姿態。顯而易見,他的居心就在於使自己的名字在新聞界露出頭角。」
「其他人對此與你也有同感,」畫家贊同地說,「在那次會議上,甚至有人看不慣他的作為而中途退場了。」
「是啊,」和賀點頭道,「他總是以『新群』的代表自居。」
和賀英良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悅之色。畫家剛想開口再說點什麼,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門從外面輕輕打開了,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笑臉。
「啊呀,有客人!」抱在胸前的花束,碰在她的面頰上,輕輕擺動著。
「沒關係,請進來!」和賀的眼睛裡放射出光芒,他下床站起來,招呼來客。
「對不起。」
她穿著迎接初夏的鮮艷的粉紅色西裝。一張豐滿的圓臉上帶著一對酒靨。她就是和賀的未婚妻——後起之秀女雕刻家田所佐知子。
片澤睦郎慌忙推開椅子站起來。
「打擾啦!」他按外國習慣畢恭畢敬地向她施禮。
「您好!」田所佐知子向畫家嫣然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貝齒。
「多謝您來探望!」她代替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