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群」 第一節

樂隊不停地奏著悠揚的樂曲,女歌手站在舞台上正在演唱,舞台的襯幕上掛著酒會東道主R報社的巨幅社旗。

在豪華的T會館的大廳里,交叉懸掛著數面小型社旗。許多客人正圍著酒桌緩緩移動著。

這是R報社為紀念某項事業大功告成而舉辦的雞尾酒會。應邀前來的客人都是赫赫有名之士。攝影師們混雜於手托銀盤的服務員之間,得心應手地為這些佳賓拍照。

身著禮服的經理和董事們站在大廳入口處迎接來賓。此時,因為酒宴早已開始,所以已看不見魚貫而入的人流。客人們擠滿了整個大廳。

人們自由自在地交談著。有的在傾心欣賞歌手的演唱,有的陶醉在海闊天空的閑聊中。聚集在這華麗場面里的人們,宛如飄著的浮萍,在水面上搖來盪去。從整個大廳看來,年老者居多,都是所謂的知名人士:學者、實業家、文化人、藝術家——各行各業,五花八門。出面為這次酒會服務的是專門從銀座(東京鬧市街)一流酒吧請來的女老闆和劇團的年輕女演員。

有些客人姍姍趕來。其中有一位年輕的客人腳踏鋪著緋紅色地毯的階梯走進來。他站在大廳入口處望著人群,彷彿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一位臉龐稍長、略帶點神經質的客人。

「關川先生,」從人群里走出一位穿著禮服、身材微胖的紳士招呼:「承蒙百忙中光臨,感謝之至!」他是這家報社的文化部次長。

「哪裡,哪裡,」青年老練地答道,「打擾啦,多麼盛大的宴會呀!」年輕人薄薄的嘴角上露出了笑容。

「不過都是些老人啊!」他環顧四周,眸子里含著冷淡的神情。

「是啊,這種聚會嘛!不過諸位都在那邊呢!」文化部次長抬手指給他看。

大廳曲曲彎彎,評論家關川重雄穿過人群向次長所指的方向走去。

「噢,是村上順子啊!」他的目光移向舞台。這時,歌手正把雙手放在晚禮服前袒露的酥胸上,放聲高歌。關川在人群中穿行著。雜沓的人群使他和文化部次長走散了。行走間,關川不住地用眼梢掃視著客人們的面孔。在人群的盡頭站著一簇年輕人。

「你來啦!」看到關川首先笑起來的是頭戴無沿貝雷帽、身穿黑襯衫的前衛畫家片澤睦郎。

「怎麼來得這麼晚,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他責怪似地說。

「有項工作不能再拖了,今天到期,不得不多寫了一會……」

「啊,上次……」劇作家武邊豐一郎從一旁說。酒力已使他滿面生春。

「對不起,」關川點了點下顎。

這兒自然而然地成了同類年輕人聚集的場所。他們都是朋友,其中有建築家、攝影家、導演、製片人和作家,是一夥不到三十歲的人。

「聽說你們到秋田參觀火箭去了?」建築家淀川龍太一隻手拿著蘇打水威士忌酒杯走到關川重雄身旁。「怎麼樣,有何感想?」

「好極啦!」關山脫口答道,「看到那些玩藝兒,弄清了觀念是何等不可靠。在自然科學面前,觀念是極其軟弱無力的。我們平素總愛談論各種理論,但是,看了那些玩藝兒,彷彿一切觀念都在科學的重大壓力下,挫掉了銳氣。」

「對你也是如此嗎?」建築家帶著諷刺的神情問道。

「啊,是的。我對自己的理論一直充滿自信。可是,說實話,在科學面前我服輸了。」

「這麼說來,不久前你和川村先生展開的那場論戰,也懸……」

「那個例外。」關川傲慢地說,「川村一成那種人,只不過是現代的渣滓。那種人總是背著先代的亡靈,俯伏在昔日的祭壇上。他是依靠過去虛幻的光環而營私謀利之輩。那種傢伙,我們非早些設法制服他不可。」

這時,一個禿頂、高個子、身穿考究禮服的男子走了過來。

「啊呀,好齊全啊!」他滿臉堆笑地環視四周,他是這家報社的文化部長。

「看到諸位薈萃一堂,這裡彷彿正在掀起一陣具有新時代氣息的旋風!」

「空前盛大啊!」關川重雄說。部長從這位青年評論家平素的理論可以聽得出來,這不是在恭維,而是在諷刺。

「不用說,這種形式也許是古老些,不過總是一種慣例嘛!」文化部長面孔緋紅地說道。

「對啦,那邊來了好些人呢。」部長當即叫出了三、四位當代美術和文學權威的名字。

「我們對那些老邁者毫無興趣。」關川重雄臉上現出了嘲笑的神色。

這時,大廳里發生了一個小小的變化。變化的漩渦是從入口處掀起的。文化部長轉身望著那個方向,不知為什麼慌張起來,他突然丟開這伙年輕人,分開人群,匆匆忙忙地走去。

留下的年輕人凝視著那一方向。只見一位姍姍來遲的老權威,剛剛趕到會場。不過,使用「趕到」一詞,實有誇張。這位老權威年事已高,身著高貴的和服和「仙台平」(仙台地區特產的精巧絲織品)料子的裙子,腳穿雪白布襪。實際上他是邁著方步走進酒會中心的,簡直象學步的孩子,走得很慢。左右有人貼在他身旁扶持著。當然,他們不是傭人,而是就宴的來賓;他們發現權威後,竟相跑上前去的。

老權威身後,也簇擁著一些人,所到之處人們都讓路相迎。

這位權威年近七十。人們帶著尊敬和阿諛的笑臉向他躬身行禮。老權威邁著童般步伐,笑容可掬地向眾人點頭致意,在報社的幹部引導下,走進上座的一角。那裡擺著四、五張沙發,聚集著美術、學界、文壇等各方面的泰斗。其中一位,看到新到的老權威,急忙起身讓座。所謂的漩渦,就是由於這位老權威的到來而引起的一陣騷動。

「快看!」從遠處觀望著的關川用下顎指著這個方向對朋友們說,「那邊又來了一位古色蒼然的長者。」

在場的年輕夥伴都嘿嘿笑起來。

「那是亡靈之最。」

「是最厚顏無恥的食利者」。

這些年輕人否定一切既成權威。不間斷地破壞既成的制度和道德。這是「新群」所屬青年們的主義。

「不成體統!」關川冷冷地說,「你看淺尾芳夫正低著禿頭討好呢!」

那位知名的評論家不停地在老權威面前彎下肥胖的身子。可是,老權威只是微微掀動了一下他那突出的下唇,對這位有名評論家表示的敬意漠然置之。老權威是專程從他在湘南隱居的宅邸來京參加這次集會的。

忽然,老權威四周擠滿了人。R報社的經理恭恭敬敬地走到老權威面前鞠躬致敬。

關川一直注視著淺尾芳夫的舉止。「你看他寫的東西冠冕堂皇,可是看他那個醜態,充其量也不過是權威的追隨者而已,真是個可憐的傢伙!」

關川重雄說話間,突然向周圍看了看問:「哎,和賀到哪裡去了?」他問的是青年作曲家和賀英良。

「和賀么,肯定在大村泰一先生那裡。」

「大村先生?」

「唔,就在那伙老人們集中的地方。」

關川重雄抬頭望著剛才老權威就坐的地方。這兒同那個座位之間,不時有人群遮擋,當然無法看清。

「哼,他為什麼恬不知恥地要到那些人中去呢?」關川重雄略帶反感地喃喃自語。

大村泰一是當代有名的學者,曾任大學校長,以古老的自由主義者享有盛名。

「這可沒有法子啊!」劇作家武邊豐一郎說,「大村是和賀未婚妻的親戚嘛。」

「噢,原來如此。」關川雖然這麼說,反感卻愈來愈強了。

導演笹村一郎從人群中鑽了出來。

「噢,少見!」他有個怪癖,向人寒暄時,下顎反而會翹得更高。

「都到啦!」他露出心滿意足的樣子。「怎麼樣,酒會完了,咱們一起另找一個地方聚一聚如何?」他是一個喜歡熱鬧的青年。

「好啊!」劇作家武邊馬上響應,他和導演常來常往,情投意合。

「關川,你怎麼樣?」笹川問。

「是啊,」關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看你那副表情,好象有什麼說道似的,真奇怪。」導演微微一笑。

年輕的評論家關川重雄素以論爭尖銳深刻聞名。迄今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權威們挑戰。他不畏大人物,敢於挑戰的度量頗得青年一代喝采。他從不顧慮會不會惹人不高興。

「關川,」導演再次勸說道:「機會主義是你最痛恨的。你對我們的提案別再猶豫了。」導演開玩笑地說。

這時,和賀英良從對面席上穿過人群走過來。他面孔白皙得象個女人,髮際也同女人一樣柔軟。

「和賀先生!」從人群里出來招呼他的是剛才站在舞台上演唱的村上順子。

「先生!」歌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顧忌,嫣然向和賀英良行了一禮,她手提閃閃發光的夜禮服的下擺,象展開翅膀似地彎下了腰。

「啊!」和賀英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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