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死後,天下終於平定,再也沒有能與劉邦匹敵的巨大勢力。陳勝、吳廣起兵造反是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的事,項羽自刎於烏江河畔則在漢五年(公元前202年)正月。前後約七年的動亂,至此終告結束。項羽麾下抵抗到最後的是魯。魯在現在山東省泰山之南,是項羽第一次受封的釆邑。劉邦率領大軍意圖攻打,來到城的附近時,聽到了曼妙的樂聲和莊嚴的合唱聲從城內流瀉而出。這個地方好像正在舉行什麼儀式。
「據說魯人極為恪遵古禮,殉節風氣頗盛,眼前見到的似乎就是這個儀式。攻滅這樣的城池,有些於心不忍。」
有此想法的劉邦,遂派出使者至魯勸降。魯人到這時候還不相信項羽已經死了,正在盼望項羽趕來救援。劉邦於是讓使者帶著項羽的首級,進城說服魯城長老。
魯人因而未流血,開城投降。
「首級已經讓他們看過了,這充滿血腥氣的東西非趕快處理不可。」
「怎麼處理呢?」
「把它埋葬。葬禮由我來安排吧!」
「好。」
劉邦百分之百信賴張良。過去聽從他的計策行事,未嘗有過不好的結果。他不知道為項羽舉行葬禮會產生什麼效果,不過,這件事一定有什麼重大的意義才對。
項羽過去被楚懷王封為「魯公」。因此,張良安排了適合魯公儀式的盛大葬禮。劉邦依照張良的指示,親自到墓前放聲大哭,表示哀悼之意。
「即使心裡沒有哀傷之意,也要放聲大哭。哭聲越大越好。」
張良如此告訴劉邦。起初,劉邦認為自己斷不可能為往年夙敵之死感到哀傷,但哭著哭著,竟然真的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魯城的楚人目睹了劉邦聲淚俱下的模樣。極為重視禮節的他們,看到劉邦哀痛的神情大受感動。
——這個人值得心服。
連項羽最初領地的住民都有這種感受——張良期待的正是這種心服感情所引起的連鎖反應。
赦免項羽一族,也收到同樣的效果。換成項羽,他一定把被自己打敗的夙敵族人滿門抄斬吧?劉邦更把鴻門宴上庇護自己免受項莊行刺的項伯封為射陽侯。
然後,劉邦聽從張良的建言,宣告天下底定。
這個宣告的內容是:
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之殊死以下(必須處斬之罪)。
群臣恭請漢王劉邦即皇帝位。劉邦固辭三次後才決定即位。
這時候的固辭當然只是形式。天子應該是德高望重者受人們推舉,在拗不過民意的情形下,不得不即位稱帝的——這是當時人們的想法。不太重視形式的劉邦,面對這等重大事宜,只好聽從張良的建議,做一次循規蹈矩的人。
劉邦的即位儀式,於二月甲午日在氾水北岸舉行。
緊接著發表重要人事命令。
他封齊王韓信為楚王。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楚之義帝沒有後嗣。
建成侯彭越則被立為梁王。
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
韓王信(與韓信為不同之人物)為韓王,並且以陽翟為都邑。
淮南王黥布、燕王臧荼、趙王趙敖等人維持原封。
燕王臧荼於這一年年末造反被滅,由盧綰繼為燕王。
但這些「王」後來都逐漸被肅清,以後的王,清一色都是劉邦族人或其他皇族,只有長沙王吳芮勉強得以維持四代。馬王堆古墓出土了二千餘年前的遺體成為一時話題的「軑侯夫人」,其中所指的軑侯一族,就是這位長沙王的家臣之長。
在氾水河畔舉行即位大典的劉邦,率領群臣進入西邊的洛陽。他選定洛陽為國都。
五月間,士兵一律除役,也就是說,戰時動員令解除。
「此地的酒實在醇美……」
喜好杯中物的劉邦,日日在洛陽南宮召集群臣舉行酒宴。每次乾杯,他都稱讚此地的酒醇美。實際上不是洛陽的酒特別好,而是飲酒者的心情已和以前迥然不同。
「女人也貌美至極……喏,張良,朕可以不必再忍耐了吧?」皇帝劉邦向張良問道。
討秦之役進入咸陽時,好女色的劉邦,曾經對始皇帝的三千後宮佳麗大為垂涎。而張良卻以有志於天下者非有所克制不可為理由,諫止劉邦過縱慾生活。
「現在可以了。」張良苦笑著回答,「但絕不可因此致使家庭生起風波。陛下的家庭現在已不再是單純的劉家,而是天子之家。天子之家起風波將是天下大亂的根源,這一點絕不可忘記。」
「放心吧,這一點朕知道。」劉邦回答。
實際上,劉邦只是隨便回答而已。他由於寵愛一個叫戚姬的女人,因而引來「糟糠之妻」正室呂后的激烈妒忌,以至於劉家在他死後發生大亂——此事將於後頭敘述。
取得天下,當然是一件令人興奮無比的事情。他無限欣慰地高高舉起酒杯,說:「朕取得天下而項羽未能做到,原因何在?你們把各自的看法毫不保留地說出來給朕聽聽。」
每一個人都有「反芻」自己處在巔峰時期情形的習性。少年時代得過冠軍的棒球選手,一旦年老,也會對當時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因為時常反芻的緣故。劉邦之所以向群臣提出這個問題,情形大概如同自戀自己映在水中之影像的那西塞斯(Narcissu),是出於自我陶醉的心理吧?
一名叫做王陵的家臣,畢恭畢敬地回答:「項羽根本不夠資格拿來和陛下比較……雖然如此,陛下時常口出穢言,動輒對人破口大罵。就這一點而言,項羽倒是較能溫和對待僚屬……臣的意思是說,他對近臣確實如此……」
這個人可說是相當敢於批評。事實上,這個人膽敢如此,是由於深知劉邦個性的緣故。劉邦說「毫不保留地說出來」時,說一些批評的話反而會令劉邦高興。但這時候他也不能盡說一些使劉邦難堪的話。
王陵又說:「只是,項羽為人過於吝嗇。陛下每次攻城成功,獲得土地就會分給有功人員,這是與天下共其利的作風。而項羽則不然,他對有功者極為苛刻,對賢者則抱持存疑眼光。他的作風是一切功勞悉歸自己,獲得勝利也不將戰利品或土地分給下面的人。臣認為這是項羽未能取得天下的原因。」
劉邦一口氣喝乾杯中的酒,說:「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這一點朕不如子房(張良);善於內政,收攬民心,巧妙實施經濟政策以及確保糧道,這一點朕就不如蕭何;率領大軍,每戰必勝,每攻必取,這一點朕確實不如韓信。這三個人都是人中豪傑,朕的長處則在於善用他們。這是朕取得天下的最大原因。而項羽雖有一名優秀軍師,卻未能予以善用——這當然是指范增而言。是否能善用人才,才是取得天下的關鍵所在,你們知道嗎?」
「陛下說得甚是。臣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臣慚愧。」王陵跪伏,誠惶誠恐地說。
「知道就好。以後多學習看事物吧!」
劉邦又讓人斟酒。
這是人生的黃金時代,但願能長久陶醉於這樣的勝利美酒。
「洛陽實在是個好地方,帝都應該如此。」
劉邦對洛陽這個城市由衷喜歡,不但食物可口,而且美女如雲。在汾河河邊釀造的酒,比起劉邦故鄉沛的鄉下酒實在有天壤之別。他來到洛陽,品嘗了真正的好酒。正在對洛陽讚不絕口時,他聽到有人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不對!洛陽不是作為漢帝都的理想地方!」
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時,劉邦蹙了一下眉頭。他看到的是張良。張良平時甚少說話,劉邦一向對他所說的話都是洗耳恭聽的。
「為什麼呢?」劉邦有些不服,問道。
「周是從西方被趕至此,才在此地建都的。如陛下所知,在幽王為犬戎所殺後,由於他們無法再在關中居住,所以才逃到此地來……」張良道。
「可是殷都一開始就定在這個地方啊!」
「殷代的時候,國家還很小,洛陽可以作為小國首都,但國家變大後,非和周一樣定都關中不可。周就是因為國家變小,所以才遷移到洛陽來。洛陽誠然為要害之地,但格局未免太小。此地面積只有數百里,而且土壤貧瘠,與之相較,關中不但沃野千里,更有巴、蜀為後援,並且一旦東方有事,隨時可以利用渭水順流而下。如此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地才適合作為我漢帝國的國都。」
張良說得有條有理。
「朕知道了,朕知道了。」劉邦擱下酒杯,頻頻頷首。
帝都於是決定西遷。新都準備在秦都咸陽附近建造——就是長安。前漢二百餘年的首都就是如此誕生的。
正值人生黃金時代之人,好像都會變得天真爛漫。剛取得天下的這一年,劉邦過的正是天真爛漫的日子。
韓信也是如此。爭奪天下之戰進入最後階段時,由於他的投入,劉邦因而得以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