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真與偽

陳勝如此錯愕,當然是有其道理的。

魏國名士張耳和陳余,都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他們卻於魏為秦始皇所滅亡那一年(公元前225年)銷聲匿跡。

攻陷魏都大梁的,是屢次向始皇帝強要獎賞而得以保身的王翦之子王賁。王賁向始皇帝奏捷時,竟被叱責。

——沒有殺死那兩個人,怎能算是攻滅魏國呢!只要那兩個人尚在人間,朕就不能安心。這不能算是完全的勝利。

始皇帝為何如此害怕張耳和陳余呢?

張耳在當時魏國是外黃之地的長官。外黃在河南省,在擔心天會塌下來的杞人之國的附近。他不是普通的地方長官,家財萬貫的他非常好客,並且常以照顧各方豪傑、俠客為樂。因此,一旦有事時,他的動員能力非常強。

雖然陳余較張耳年輕一些,兩人卻是莫逆之交,交情之深甚至達到以死相許的程度。陳余也頗有財力,和張耳聯合起來的力量,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他們充其量只是鄉間名士,有什麼值得害怕呢?

原本以為會受皇上稱讚的將軍王賁,由於期待落空,因而露出不服氣表情問道。

——有危險毒素的芽,翻遍泥土都非得摘掉不可。讓他們逃掉,實在是天大的失敗……那兩個靠吃軟飯過日子的傢伙,可惡!

始皇帝露出憤怒表情,咒罵起來。

「靠吃軟飯過日子的傢伙」不是始皇帝隨便說說的咒罵之語。張耳和陳余並非出身富裕家庭的人,而是由於娶了富豪之女才致富的。莫逆之交的這兩個人,都因妻子娘家的財力而稱霸一方,這倒是一件趣事。

——那兩個人非找出來不可。以重金懸賞吧!

始皇帝立刻下達命令。

獎賞是,捉拿張耳者給予千金,捉拿陳余者則給予五百金。雖然如此,這兩個人卻始終未被逮到。

這樣的張耳和陳余突然出現,並前來求見——陳勝還不錯愕萬分嗎?

「等一下……」

交代屬下以殷勤態度引進兩人後,陳勝突然壓抑自己的興奮情緒,有所思量——這麼大的意外事情,背後難道沒有什麼陰謀嗎?

才要開始打天下,就有這樣兩位名士欲來投入麾下,事情不是進行得太順利了嗎?事情順利得出奇,反而會懷疑其真實性,這是人之常情。

其實,這樣的事情我自己也做過嘛!死訊未被公布的扶蘇以及被人們誤認為還活著的項燕——陳勝自己確實盜用過這兩個人的名字。

「項燕打敗仗和魏國被滅亡——這兩件事情哪個在先呢?」陳勝向武臣問道。

「項燕打敗仗是魏都大梁被攻陷後第二年的事情。」武臣回答。

「這麼說,這兩個人潛伏達十六年之久啰?」

「算來確實這麼久。這兩個人實在很會躲藏。」

「你認識張耳和陳余嗎?」陳勝問道。

「這……不……他們是當代名士,而我只是一介商賈,怎麼有機會認識這兩個人呢?」

武臣的回答先是支支吾吾的,後來卻很肯定。

他已看出陳勝心裡想的是什麼。這兩個人很可能是冒牌貨……

自己有過盜用他人名義之事的陳勝,對別人持以懷疑態度是極其自然的。

事實上,武臣於大約二十年前曾經見過張耳。張耳在外黃的宅邸雖然不到食客三千的程度,但家裡經常出入一兩百個食客確是事實。因此,除非相當具有特色的人物,張耳應該不可能記得那麼多年前的食客面孔才對。

我就說不認識他吧!武臣在瞬間如此思量而做此回答。

武臣因過去的交情而被陳王重用。有朝一日陳王取得天下後,他被封為宰相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因此,他絕不歡迎能力比自己強的人物加入陳王陣營。因為這將會阻礙自己的晉陞。

「可是,你是經常行走諸國的人,應該聽說過有關張耳、陳余這兩個人的事吧?」

陳勝上半身略往前傾,又問了武臣。

「那當然。因為他們在各地都是話題人物。」

「你不但見聞很廣,知識也很豐富。應該有能力加以判斷吧?」

「要判斷什麼呢?」武臣裝蒜問道。

「這兩個人是真正的張耳、陳余,還是冒牌貨,我需要做這個判斷。」

「這……看到本人時,我或許會看出這一點吧!」

「那很好。待會兒他們進來時,你好好鑒定一下。」

十六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何況更是躲躲藏藏地過日子。

他們是分別以千金和五百金被懸賞緝拿的人。因此偶爾遇見舊識時,都會緊張起來。但那些認出他們的人大多過去曾經受過其幫助。所以,對方不是用眼睛示意後迅速走過,就是於擦肩而過時,很快地說一聲:「看您平安無事,實在很高興。不過,還是少出來走動為妙。」

有人甚至把他們藏匿在自己的家中。

他們不是分別潛伏,而是始終在一起。這也是能夠熬過十六年歲月的原因之一吧。

「對你懸賞千金,對我卻只有五百金——一半而已。這不是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嗎?」一天,陳余以開玩笑的口吻如此說。

「那是因為我比你年長的關係吧?不然就是始皇帝有眼無珠,看不出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吧?」張耳用這樣的話給予安慰。

「這種躲躲藏藏的生活,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哩!」

聽到陳余如此喟嘆時,張耳立刻說:「始皇帝的秦朝遲早會滅亡,是絕對錯不了的。最好的證明是對你的賞金只有五百金這一點。連識人的能力都沒有,這種人的治世可能長久嗎?」

由於在大梁或過去的魏地格外危險,因此,兩人流浪他國。來到中意的地方時,一住就是好幾年。但長住一個地方同樣十分危險。他們又輾轉各地後來到陳,對此地相當中意,因此在陳已住了五年的時間。

「我們似乎應該考慮轉移到別處吧?」張耳說。

「又要轉移了?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生根嗎?」陳余露出悵然表情。

「秦朝滅亡,我們就能大搖大擺地回到大梁,你為什麼不能再忍耐一段時期呢?」

「不知還要等多久哩!」

「依我看,老百姓起而反抗的時候應該到了……」

正在如此聊天時,他們聽到貧民軍在大澤鄉崛起的消息。

「看樣子,我們可以不必再干城門守丁了。」張耳意興煥發地說。

來到陳地後,他們做的是城門守丁的工作,不僅是看守城門,還得行走城內各處,宣傳政府的公告事宜。

「抓到張耳的人可得千金懸賞,抓到陳余則得五百金……」

這項懸賞公告也是兩人行走城內,大聲向居民宣達的。

大聲宣達懸賞公告的人就是被緝拿的對象——什麼人會想到這一點呢?監視可疑人物進城,也是城門守丁的工作。由可疑分子本身擔任這項工作,不是非常諷刺嗎?

他們開始對在大澤鄉發生的造反有所期待。

他們的期待沒有落空。造反一事如雪球般越滾越大,貧民軍已成為數萬軍隊,並且攻入陳城,以此為據地。

兩人暫時靜觀態勢。

是泡沫式的造反,還是有所前景的軍隊,這一點,非予判斷不可。

「看樣子,這批人相當有前瞻性。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軍紀非常良好,都是貧民出身的士兵,所以懂得如何珍惜老百姓。這一點就已贏得了人心。」

陳勝入城後,張耳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做此判斷,因而偕同陳余前來造反軍總部拜訪。

雖然是鄉下地方,但他們相信無人不曉張耳、陳余之名。通報姓名後,對方一定會樂意引見——兩人如此認為。

他們果然受到歡迎。陳勝說:「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尚請二位惠予指教。」

張耳早就準備好給陳勝的建言,因而滔滔不絕地說:「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儘可能地吸收同道,人數愈多愈好。吸收同道盡量以對秦懷恨在心的人為對象。秦不但攻滅六國,更俘虜其國君,故六國遺民都與秦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首要之務是復興被滅亡的六國。只要使六國復興,天下人會感恩於你,你的帝業也將能夠完成。在這之前,非獲得人心不可。你現在以王自稱,這一點似乎有欠妥當,因為這易使人認為你有私心。依我之見,此時應該暫且有所收斂為宜。」

「這我可以考慮。」陳勝回答。

賢名遠播之張耳的意見,當然非接受不可。只是,對方是不是真正的張耳,尚未得到證實。因此,陳勝沒有當場作肯定答覆,等到他們回去後,他才問武臣:「怎麼樣?你看出真假沒有?」

對此,武臣蹙著眉頭回答:「一時難以鑒別。」

實際上,武臣過去曾以食客身份在張耳宅邸待過一段時期,當然不會認錯人。方才見到的正是暌違近二十年的張耳,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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