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十二月三十日

每年除夕,「桃源亭」都會在下午兩點打烊。然後,健次和服務員們就會開始大掃除。因此,陶展文縱不情願,也只能被趕出店門。這時他也不能回位於北野住宅區的家中,因為那裡也在準備迎接正月,同樣一片混亂。就算他在,也只是累贅。在這種情況之下,他便養成了習慣,幾年來,一到除夕中午就會到朱漢生家去。安記公司的事務所早已收拾乾淨,還在忙碌的只有一家人所住的裡屋。果然,被視為無用之物的朱漢生已經在辦公室里備好棋盤,摩拳擦掌,嚴陣以待。

「哎呀,你終於來了。」

一見陶展文進來,朱漢生立刻將手伸向裝棋子的盒子。陶展文則採取「以逸待勞」的古典戰術,不慌不忙地坐下來,叫性急的敵人干著急。

「真好啊!」陶展文說道,「你夫人能在正月之前回來。倘若回來晚了,除夕大掃除什麼的你大概是不會做的吧?」

「管它呢!」朱漢生一邊擺棋子,一邊說道,「先一決勝負再說。」

「不要這麼心急嘛!」

陶展文拿起放在桌上的《南洋日報》,報紙剛剛空運過來,封條還未剪掉。

「席有仁也回到新加坡的老窩了。」陶展文剪斷封條,打開報紙說道,「哦?《東瀛遊記》最後一章出來了。」

「一會兒再看吧,先來一盤!」朱漢生口中催促,甚至開始替對手擺起了棋子。

「象棋可以稍後再下,先讓我看看這個。」

朱漢生不耐煩地咂著嘴巴,陶展文卻毫不理會,看起了手中的報紙。

我此次訪問日本的最大目的便是與恩人L氏見面。但可悲的是,這次訪問卻戲劇性地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和恩人才剛剛見面,我便出席了他的葬禮。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呢?L氏因煤氣中毒,死於意外——當我在酒店接到T氏打來的通知電話時,頓時感到一陣茫然,眼淚也流不出來。列席葬禮,我的淚腺才終於找回了原有的機能,淚水自雙眼滾滾而出,不可遏止。我不記得自己一生中何時曾流過如此多的眼淚,今後只怕也不會再有。淚水朦朧了我的雙眼,一切都變得模糊,甚至連掛在祭壇左右的輓聯也看不清楚。那是我所作的輓聯——

獻身民族產業功高望重

遺德眾口皆碑雨泣風凄

朱漢生早已等得不耐煩,陶展文一放下報紙,就看見他那張緊繃的臉。

「好吧,我來應戰。」

戰罷數局,二人暫時中場休息。正在這時,小島來了。他正為年末採訪而東奔西走,來這裡是為了稍事歇息。同時,他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陶先生,辻村的姐姐給我寄來了五萬日元,說是她弟弟欠款的一部分,剩下的慢慢再還。」

「那就好。」陶展文說道。

「來,接著下。」朱漢生從旁催促。

陶展文剛剛才點著了一根煙,便說道:「先等我抽完這根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合上雙眼。《東瀛遊記》的末尾附有一篇席有仁為李源良招魂而作的祭文,葬禮上,席有仁曾斷斷續續地宣讀這篇祭文。如今,文中的一字一句都重新浮現在陶展文的腦海之中。

唯願百年修好,孰料東瀛招魂。時維農曆十一月,寒霜楓葉染丹,悲風四起。嗚呼!人生於世匆匆,恍若黃梁一夢,唯令名一世傳頌,人雖死矣,其魂未亡……憑棺慟哭,漱詞薦酒。唯冀神明,來格來饗。

陶展文試著設想,若是自己會寫出怎樣的祭文。若是他的話,文章大概會以《追悼枯草之根》為題。強韌的根深入地下,縱橫蔓延,與周圍的土壤融為一體,卻在突然之間失去了草。人們此前看到的只有地面上草的花葉,而根卻在一直——甚至今後也在為繼續存活下去,努力地變得更加強韌。

……這些內容恐怕也無法寫入祭文之中吧!

「抽完煙了,開戰吧!」

朱漢生洪亮的聲音將陶展文拉回了現實之中。

他不經意間低下頭去,染有墨水的棋子正好擺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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