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自白書

展文兄

我望著你走下樓梯、轉過走廊拐角,然後就回了辦公室。辦公室里只剩下一個職員,而且他也穿好大衣了。「社長,再見。」——他向我打了聲招呼,我也說了聲「再見」。然而,這聲告別並不是僅僅對他一個人說的。

我來到桌前,因為我必須給你寫封信。雖然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覺得這樣顯得有些戀戀不捨,不過,我還是拿起了筆。這次的事件,若有其他人被懷疑成兇手,我也將寢食難安。雖不知你會否答應,但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倘若沒人被懷疑成是兇手,希望你盡量不要公開這封信。

你方才佯作不知的樣子相當有趣,還說「只交談了不到兩分鐘」。

我起初並未在意,竟相信了你的這番話,但說著說著,我就逐漸明白了——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

即便如此,在提筆之前,我也曾無數次想過—一「等等,說不定陶展文並不知道呢?」當然,這不過是我心存幻想的猜測罷了。你的話令我不得不徹底覺悟。無論我多少次重複自問自答,幻想成真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一切都崩毀了。

你說你同喬玉只交談了不到兩分鐘,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趁她心情不佳之際,花了很多時間,將想問的事情打聽清楚。你布下了一個陷阱,那是一個閃閃發光的精緻的陷阱,或許連你自己看著它都會感到沉醉。不過,我並不想恬不知恥地跳進你的陷阱,你可能也不期望如此。你的話語中曾多次不經意地流露出這樣的想法,而我當時看你的目光也的確頗帶感激。

我們只是泛泛之交——不,或許連交情都談不上。可是,你卻將我視為朋友,對我心懷憐憫。又或者,只因我們同為中國人,你不忍看我踏上那個滿是冷酷鋒刃的陷阱。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可能你只是太討厭我,害怕我醜惡的血液玷污了你那閃亮的陷阱。但即便當真如此,也沒關係,我喜歡你。在僅存的這幾個小時里,除你之外,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不知為何,我能從你身上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包容。雖然這樣會給你添麻煩,但我希望能在你寬廣胸懷的包容之下死去。

我想,你已從喬玉口中問明了我的事情。曾經的上海興祥隆銀行董事長李源良——並不是我,我只是他的秘書,本名李東昌。現在,這個名字讓我覺得無比眷戀。

興祥隆銀行是李源良之父所創,家父則輔佐其父,功績卓著。我和李源良自小便在一起長大。雖然我們的父親結成了同志般的關係,但或許是周圍人有意為之,兩個兒子之間卻近似於主僕的關係。

從小學到大學,我們都是同班。雖然不值一提,但我的成績—直比他好。他經常將作業之類的推給我做。不過,他一直極為穩重,並非暴君之流。只是,當他說「作業就拜託你了」時,他堅信自己不會遭到拒絕,而我也無法拒絕他的要求。說句不好聽的,若非和我在一起,他恐怕連大學都無法畢業。

步入社會以後,我們仍在一起。李源良註定是會坐上銀行董事長的寶座的。雖說是銀行,但並沒有推行近代化體制,董事更換還是一如既往地實行世襲制。我的未來註定也要和父親一樣,成為銀行的幹部。踏入社會伊始,李源良便是董事長實習生,我則被安排在背後輔佐他。說到輔佐,那自小便是我的職責。

提到操縱李源良,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在很小的時候,我還時常覺得難以應付,但隨著長大,就逐漸變得輕鬆起來了。長大之後,他也清楚自己才能有限,便乾脆決定——將所有事都交給李東昌,肯定沒錯。他也曾多次貿然獨力而為,均以失敗告終。等到大學畢業,他就不再那樣冒險了。結束學業後,他立刻成了董事之一,需要出席會議。不過,他在會議上所作的發言都是我事先告訴他的。聽了他在工作會議上的發言,大家都很欽佩,紛紛稱讚「少爺真有見識」,他的父親自然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人們將他大夸特誇,說李源良很快就會超過其父親,成為一個大人物。表面上,受到稱讚的是李源良,但實際上卻是我李東昌。由於李源良被視作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負責經濟方面的報刊記者便前來找他做訪談,他卻這樣說道:「訪談這種形式太過鬆散,不如我寫下來給你吧!控制在多少字內為宜?」——如此一來大大節省了時間,記者不禁大喜過望。李源良也很聰明,這樣做就不必擔心因說錯話而露出馬腳。而且,他根本無須絞盡腦汁寫文章,這些一直都是我的工作。

你也許會想——這個可憐的人竟會被資質不如自己的同年人使喚。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同情我。表面上是他在使喚我,但換個角度來看,可以說他才是被使喚的人。因為若沒有我,他什麼都做不了。相反我甚至很滿意自己的地位。我的滿腹經綸——這樣說有些誇張——總之,我的一些想法通過李源良漸漸得到實現。對青年時代的我而言,已經心滿意足。為了我的名譽,我先聲明——我對地位之類的渴求並不強烈。

當時我和中國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也是個熱血的愛國青年。

要想喚醒瀕臨衰亡的祖國,首先便應該增強國家的實力和財富。於是,憑藉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我描繪了一個提高國家經濟實力的美夢。在學生時代,我曾偷偷地以《中國經濟發展綱要》為題,制訂了一個驚人的龐大計畫。按照我的計畫,天津會成為擁有十五個防波堤的不凍港,揚子江河口處將建設一個取代上海的大都市。

就這樣,學生時代的我整日沉浸在浮躁的幻想中,編織著可笑的春秋大夢。然而,步入社會之後,我卻得到了一個基礎牢同的真實舞台,足以讓我大展身手—那便是興祥隆銀行。雖然實現我夢想的舞台規模變小了,但它卻讓我為夢想所畫的每一筆都變得清晰明了。若是境遇平凡的青年,只怕會因此而經歷一次挫折,以致於理想破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夢想如淡淡白雪般在現實面前消融無蹤。攤開在他面前的是枯燥的賬簿,眼中充斥著灰色的數字,耳畔迴響的都是無聊的算盤聲。但幸運的是,我是輔佐李源良。他並不是一個境遇平凡的青年,而是從幾十萬人中被選出來的唯一一個幸運兒。可是,偏偏正是這樣的傢伙經常卻無法利用其境遇的恩寵,李源良也不例外。因此,我就代他好好利用了一番。

李源良本質上是享樂主義者。他喜歡悠閑度日,比如拉小提琴或是畫畫。但音樂也好、美術也罷,他都不會一門心思地深入鑽研,只是出於娛樂而已。此外,他對當時逐漸興起的話劇也很有興趣,便與同好一道組建了業餘劇團,並以演員的身份登台表演。儘管只是同學校演出差不多的水準,但他也算得上是一個高明的演員。小提琴和畫具對他的現實生活沒有任何幫助,但唯獨演技,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帶來了正面影響。當他在會議上陳述我教給他的意見時,他總是能成功地表現出與該意見持有人相符的態度。

我的意見通過李源良之口說出,並非總能得到認可。因為精打細算之下,相較於不穩定的民族工業家,向那些囤積棉花的投機業者們融資要有利得多。但慢慢地,銀行幹部們開始清楚繼任董事長所持態度為何了。李源良是即將支配整個銀行的大人物,任何人都不會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而所謂的「大人物」,不是別人,正是我。就這樣,我慢慢地替銀行的幹部洗腦,靜待時機。

李源良的父親死後,我的時代便到來了。我得到了銀行的完全控制權,但我並未謀取董事長的職位,而是成了李源良的秘書——這樣就足夠了。如今,李源良就是我,我就是李源良。

自李源良就任董事長後,興祥隆銀行的性質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世人都認為這是因新董事長的性格所決定的。我還記得,某家報紙刊登了這樣一則評論——「年輕的董事長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傾向,似乎已決意率領興祥隆銀行成為民族產業的支柱。然而,這位年輕的董事長恐怕很快便會醒悟到自己選擇了一條多麼困難重重的危險之路。」另外一家報紙則這樣寫道——「年輕的獨裁者李源良莽撞地衝上了一條荊棘密布的道路,很快,他就將變得渾身鮮血淋漓。」自然,被這些評論激起發奮之心的並不是李源良,而是我。李源良當時只是一邊將煙灰彈在報紙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笑道:「呵呵,這幫傢伙盡散布些陳詞濫調來攻擊我。」

李源良是我的面具,通過這個面具,我成了銀行的獨裁者。其中既有過失敗,也有過成功。當失敗時——比如貸款的工廠破產,人們就會冷笑—一「看吧,活該!」但冷笑也好,白眼也罷,李源良一概置若罔聞。因此,人們愈發將他視做境界極高的大人物,卻並來看見真正的統治者在後台咬牙切齒地流下懊悔的淚水。當成功時,那些人就會紛紛稱讚——「哎呀,不愧是李源良,真是胸懷大度的俊傑之才,比他老爸還要厲害!」李源良則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董事長室里打開速寫本,聚精會神地為桌上的墨水瓶寫生。那些人並不知道,滿臉喜色的木偶師為了不讓觀眾聽到,正在極力忍住喜悅的呼聲。

我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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