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東瀛遊記

上午十一點,「桃源亭」內,健次等人正在為即將到來的用餐高峰做準備。店內空無一人,只有陶展文坐在桌旁吃著午飯。一位住在下山手的朋友方才打來電話,叫陶展文儘快過去給他的孩子看病。若在平日,陶展文中午也會稍微幫幫店裡的忙,但今天遇到這樣的急事,他吃完飯就立刻出門了。

幸而孩子的病不重,還未發展到感冒的地步,只要睡上半天就能痊癒。陶展文開完處方後就離開了。

還不到十二點。陶展文並不想回「桃源亭」,因為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店裡將變得擁擠不堪。通過小島的聯繫,下午將在安記公司的裡屋與辻村會面。但雖說是下午,雙方卻並未定下具體時間,他也不介意提前去等,反正除此之外,他也無事可做。

「你來得真早,客人已經到了?」陶展文剛從外面走進辦公室,朱漢生便開口問道。

「誰知道呢,又沒定下具體時間,讓我在你這兒等等吧!」

陶展文環視辦公室,只見朱漢生早已勤快地脫掉上衣,捋胳膊挽袖子地撥打著算盤,打字員那歡快而有節奏的打字聲也不時跳入耳中。乍一看辦公室里十分忙碌,但陶展文在走進這裡的一瞬間,便切身地感受到了一種鬆懈,覺得彷彿缺少了什麼。難道只因朱漢生的夫人不在,就變得如此不同嗎?朱漢生一邊查看關稅表,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也許是在核算CIF 價格。但此事由他來做,很有可能就會因看錯關稅表上的數字而得出錯得離譜的答案。

「素貞不儘快回來果然不行啊!」陶展文說道。

「你沒吃飯嗎?」朱漢生張口問道,「一來就發牢騷,難道是肚子餓導致心情不好?」

「我吃過了。」陶展文拽過一張空椅子,在朱漢生的辦公桌旁坐下來,口中說道,「我來監督你工作吧,怎麼樣?」

話音未落,時鐘報時,剛好十二點。

「我去裡面吃飯。」朱漢生站起身來,「但只怕吃不下去。」

「一想到夫人就連飯也吃不下去了?」

「不是。我喉嚨從今早起就腫了。」

「是因為昨晚喝多了吧?」

朱漢生剛走進裡屋,打字機的聲音便驟然停止,方才一直在寫字的兩名職員也開始坐立不安地扭動身子,只有記賬的女職員仍未放下手中的工作。

不久,打字員和男職員們也離開了辦公室。

「你在記賬?」陶展文對剩下的女職員說道。

「是啊!」和藹可親的女職員微笑道。想必剛從高校畢業不久。

「大家都去吃飯了,只有你留下來值班嗎?」

「是的,等到朱先生或其他人回來了,我再去吃飯。」

「你也去吃飯吧!」陶展文說道,「我替你值班。」

「可以嗎?」女職員臉上頓時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好像聽到老師宣布提前下課的女學生一般,「那就拜託您了。」

「啊,沒關係,你一兩個小時後再回來都行。」

「大叔吃過飯了嗎?」

「我方才不是和你們頭兒用中文聊了好一會兒嗎?他說我這個點兒眼巴巴地趕來,肯定沒吃午飯,我就回敬他說我已吃過了。」

「可是,您真的吃過了嗎?」

「當然是真的。」

「那就拜託了!」

女職員動作麻利地收拾好桌面,隨後站了起來。

店主去裡屋吃飯,陶展文便移到店主專用的轉椅上坐下,感覺這樣更舒服。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天花板……等到辻村露面,此案也將告破。不管是什麼事情,只要問題能得到徹底解決,都會令人體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爽快感。陶展文還曾故意令自己陷入糾紛中,只為體驗這種感覺。但這一次,他很明顯地感到案情懸而未決,因此並未體驗到查明真相後的那種爽快。不僅證據掌握不足,他也還沒有抓住此案的關鍵點——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失落感。此案著實令人費解,因為最重要的問題是「動機何在」,而他現在還無法找出答案。就算已經知道兇手是誰,恐怕也無十足把握,那道清爽的風自然也不會掠過心頭。

「大叔。」

陶展文的視線離開了天花板,只見叫自己的正是方才那位不施脂粉的清秀女職員。她天真無邪地笑道:「大叔,您替我值班會很無聊吧?我給你拿報紙看?」

「謝謝,不用了。我已經讀過今天的報紙了。」

「那中文報紙呢?」

「嗯,那就看看吧!」

女職員拿來報冊,放在陶展文面前。

「《南洋日報》嗎——這家報紙似乎與席有仁有關。」陶展文自言自語道。

女職員轉身出了辦公室。

陶展文開始翻看報紙。中文報紙儘是漢字,給人感覺頗為沉重。

倘若印刷品質拙劣,看起來便不只沉重,還有醜陋。《南洋日報》的印刷技術就令人不敢恭維。陶展文無意仔細閱讀,只是漫不經心地一邊瀏覽標題,一邊向後翻頁。

東瀛遊記席有仁

當這一標題映入眼帘時,陶展文停止了翻頁的動作。

這是席有仁的日本紀行。既然標有「三」的字樣,就肯定是連載。陶展文向前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

南洋的豪商初游日本,會留下什麼印象?會產生何種想法?陶展文對此頗感興趣。如今他的視力尚佳,還無須藉助老花鏡。

作為作家,席有仁早有聲譽。因為沒接受過正規教育,他毫無文人雅趣。陶展文也曾多次閱讀他的文章,起初還以為是秘書的代筆之作,但據說並非如此。席有仁喜愛寫作,假如文章中有他的署名,那一定是他親筆所作。最近此事已被大眾所知,甚至連陶展文也曾聽人說起。了解了這一點再讀他的文章,便會覺得其筆觸緊湊有力,仿如烏亮的鋼鐵,與其歷經千錘百鍊的實業家身份相得益彰,令人聯想到一株剔除了一切枝葉的大樹樹榦。

最近幾年,我有很多機會旅行……

陶展文開始小聲閱讀起來,但讀著讀著,他開始產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篇文章的文風不如以往乾淨利落,陶展文所期待的那種猶如摧毀小山和坑窪前進的推土機一般的雄渾筆力,也蹤影全無。而且,一向為席有仁所不齒的瑣碎傷感竟然隨處可見。

或許在訪問日本期間,席有仁內心產生了巨大的動搖,文章中完全看不到任何他過去的影子。陶展文不再出聲閱讀,心中感到疑惑不解。

……L氏的帽子上插著一朵黃色的小假花。他主動伸出手向我走來,開口說道:「我是L。」諸位可以想像,在那一瞬間,我心頭湧起的感慨是如何地洶湧澎湃。

寒冬將至,神戶的山卻依舊一片濃綠,天空湛藍無比。這片土地我雖然從未親眼見過,但在我心中卻不盡然。不僅土地,人亦如此。我與L氏雖為初次見面,但我們早已通過筆墨神交良久。在我心中,他不應稱作從未見過之人。我的眼淚悄悄滑落到神戶碼頭的石階上,一滴勝過千鈞之重。

我與《南洋日報》的同事有約在先,要寫下我對日本的印象。然而,第一天競以如此私人的記述告終,這點我要向各位道歉。但即便如此,說起我今天的印象,也僅止於日本山巒迎面而來的蔥鬱和已經老去的L氏的白髮而已。而且,縱然浪費千言萬語,我想也難以盡述這一印象。

就在陶展文讀完《東瀛遊記》時,朱漢生用手帕擦著嘴,從裡屋走了出來。

「你吃完了?」陶展文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問道。

朱漢生用手帕重重地擦著嘴邊,口中說道:「我喉嚨腫痛,吃不下什麼。」

「醫生不就在這兒嗎?」陶展文說道,「來,張嘴讓我看看。」

朱漢生張開大嘴。陶展文檢查了一下其喉嚨的狀況,隨後又查看了舌頭。

「很嚴重啊!嗯,我給你開個方子。」說著,便在安記公司的便箋上流利地寫下處方。

寒水石、二錢。硼砂、一錢。辰砂、三錢。大梅片、三分。兒茶、三錢。

一同研成極細粉末。

「聽好,將葯仔細搗成粉末,置於舌上,然後緩緩吞咽下去。」

「知道了。」患者可憐兮兮地點頭應道。

相反醫生則顯得極為開心,說道:「這就對了,就應該這樣乖乖地聽名醫的吩咐。」

「可是,會見效嗎?」

「放心,肯定有效。」說完,陶展文放聲大笑。

「對了,客人什麼時候來?」朱漢生一臉期待地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

「看來這位客人很重要啊!連會面的確切時間都不清楚,你這位大名醫也會特意提前來此等候……今天的客人與徐銘義被殺有關吧?」

「安記公司老闆的直覺最近變得越來越准了嘛!既然直覺如此準確,生意方面也一定能夠大獲成功。」

「你可真能給人戴高帽,讓人覺得彆扭得慌。」

「別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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