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席有仁巨富的故事,在華僑中間已成為一個傳說。在葬禮上,陶展文無數次聽見有人竊竊私語道——「那人就是南洋的席有仁。」
葬禮結束後,與徐銘義關係親近的人乘坐巴士前往火葬場送行。陶展文自不待言,五興的社長和南洋來客亦一併同行。
回程的巴士上,陶展文坐在席有仁身後,席有仁則與李社長並排而坐,蜷著身子,似乎很冷。
「您就是席先生吧?」陶展文對前面的人說道。
南洋富豪回過頭來,蒼老的臉上一副進退自如之態,看得出來他早已習慣被陌生人搭話。
「我叫陶展文。」陶展文自我介紹道,「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每每聽到您的名字,我就會想起令人懷念的過去。也可以說,那是青春的回憶。」
席有仁似乎仍未決定是進是退。
陶展文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年輕時我曾在嘉興中學當過教師。」
「噢!」聽聞此言,南洋富豪情不自禁地低聲叫道。
「由於年輕,我那時還很單純。當然,那件事並非我一人之力。」
席有仁扭過身來,與陶展文握了握手,說道:「我不會忘記嘉興中學的事的,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位李源良先生以及嘉興中學的各位我都會終生銘記於心。」
「我曾聽當時的同事提過,戰後不久,您便向學校捐贈了圖書室建設資金。」
「我並不認為那些錢足以報恩。」
席有仁想起了曾經艱苦奮鬥的歲月。當他瀕臨破產時,在財政方面伸出援助之手的是上海興祥隆銀行的李源良,而成為他精神支柱的正是嘉興中學的聲援運動。席有仁的出生地緊鄰嘉興,在他面臨危機之際,老家中學的教職員工和學生中間發起了「拯救席有仁」的運動。席有仁當時在馬來亞生產「八仙牌」運動膠鞋,於是,嘉興中學便掛起「愛穿八仙牌膠鞋!」的標語,並在瞬間蔓延至周邊地區。那時嘉興一帶的商店裡的膠鞋,全都只賣「八仙牌」的。不過雖然營業額有所提升,但就整體而言,幫助仍很有限。與興祥隆銀行的大輸血不同,這一運動並不能令席有仁起死回生。然而。老家發起的支援運動卻在精神上令他振奮不已,這是一種寶貴的恩義——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這些,而此刻,當時嘉興中學的教師就坐在他的身後。
「您如今在哪兒高就?」席有仁問道。
「我在東南大樓里開店。」
「哎呀,那不是和李先生所在的地方一樣嗎?」
「我在地下室里開餐館,店名叫『桃源亭』。」
「是嗎?那我有空得去坐坐。我現在每天都會去趟東南大樓。」
「既然如此,能否請您稍後就去坐坐?雖說是餐館,但規模並不大,只是個大眾食堂,做些拉麵、餛飩之類的,想必不太合您的口味。」
「不會,我還經常在新加坡的路邊攤吃飯呢!怎麼說呢,我並不習慣大餐廳里的考究飯菜……所幸今天無事,稍後就去吧!」
一直從旁傾聽二人對話的五興公司社長插嘴說道:「既然如此,稍後坐我的車一起去東南大樓吧!這輛巴士應該只到真善寺。」
三人到了東南大樓,陶展文便帶領南洋的豪商前往地下室的「桃源亭」。五興的社長由於還有很多文件必須簽署,便與二人作別,回了二樓。
「李先生,我稍後就去您那兒。」分別之際,南洋豪商抬手至肩示意道。
地下室是大樓的羞處。說得文雅些,便是大樓的廚房——若將大樓比作劇場,那麼地下室便應稱作後台,總之是不能展示給客人看的地方。這裡管道裸露,攀附在走廊低矮的天花板上爬行。陶展文路過「獵戶座餐館」時,在救生圈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由於下班時間臨近,地下室的各家店鋪都在忙著準備。走廊上的人也都一路小跑,步履匆匆,的確充斥著仿若廚房或後台般的忙碌之感。然而,席有仁這位著名的富豪身臨其境,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違和感,委實奇妙。他就好像是生活在這裡的人一般,顯得悠閑而沉穩。
走進「桃源亭」店內,席有仁環顧一周後說道:「這次,我要發起『愛吃桃源亭拉麵』的運動。」
「來的人太多,該沒地方坐了。」陶展文笑道。
「李源良先生經常來嗎?」
「五興公司的社長啊……像他那樣了不起的人向來不會光臨這種地方。我店裡的顧客幾乎都是身份低微之人,李先生還不曾來過。雖然同在一幢大樓,但我對他並不了解。不過他來這邊好像還不到半年……他和您是老朋友?」
「是的。」席有仁閉上雙眼,「在我面臨困境一也就是瀕臨破產時,是李源良先生幫助了我,他當時是興祥隆銀行的董事長。憑藉興祥隆銀行的貸款,我的企業才得以起死回生,真可謂久旱逢甘露。當然,對於嘉興中學的運動,我也十分感激,不過……」
席有仁的聲音莊嚴而肅穆,彷彿說這些話時必須正襟端坐才行。
「若非李源良先生的援助,瑞和企業早已倒閉,也就不會有我的今天——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說著,他睜開了雙眼。
陶展文叫來健次,要了兩碗特製拉麵——「這是特殊拉麵。您該知道,其特殊之處並不在於分量,而在於廚師用心其中,所以會更加好吃。」
興祥隆銀行的名字陶展文亦曾聽過。作為民營銀行,它是一家具備了相當程度的近代化體制的金融機構,而並非那些僅僅略勝於錢莊的破爛銀行。他曾經聽聞,這家銀行在戰爭爆發不久後便關門大吉。當時他還隱約想像,銀行雖然停止了上海的業務,但想必會在內地繼續營業。但至於後來究竟如何,陶展文並不了解經濟界的動向,因此並不清楚。
「戰爭爆發後,興祥隆銀行怎樣了?」陶展文問道。
「繼續在重慶從事一些瑣碎雜務。」席有仁眼中浮現出痛苦之色,「戰後,期盼已久的回歸上海終於成為現實,但很快就倒閉了……真的是一瞬之間。因為戰爭剛剛結束,我也力有未逮。戰時我拋棄事業,四處逃難,戰後只能拚命填補那幾年的空白。對於興祥隆銀行的倒閉,我只能茫然旁觀。不過,我仍拜託朋友,努力聯繫李源良先生……可是,他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了美國的金融業者身上,遠渡美國後再來回來。事業不順,依照他的脾氣,就算能回來,他也不會回來啊!」
「真是個懦夫啊!」
「不,應該說他責任感太強。每當想起興祥隆銀行倒閉的真相,強烈的悲憤就會令我撕心裂肺一般痛苦。」
說到這裡,席有仁突然住口不語。他覺得自己對初次謀面的人講了過多朋友的事。其實,李源良的故事並非秘密,而且不應恥於被人知曉,反而值得誇耀。
身為銀行家,培養民族工業是李源良的理想和目標。戰爭結束時,席有仁曾在報上讀到過一篇頗為鬥志昂揚的論文——《如何振興民族產業》,作者正是李源良。他朝著這一目標全力前進,向眾多中小型紡織工廠提供資金援助。然而,民營紡織工業在戰後卻在原料上步履維艱。在國內,收集起來的棉花全部被國營工廠侵吞,進口棉花亦不例外。戰後的貿易被官僚資本壟斷,民營紡織工廠只能通過不可靠的黑市獲取原料。而與政府機關從農民手中如同掠奪般徵收後提供給國營工廠的棉花相比,民營工廠從黑市獲取的棉花價格要高出數倍。工業用煤也是以政府燃料委員會制定的統一價格提供給國營工廠,每噸三萬元 ,民營工廠則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獲得燃料,而統管之外的煤炭價格甚至高達每噸三十萬元。因此,民族工業終至精疲力竭,頹然倒地。援助他們的李源良難道是傻瓜嗎?
「李源良先生為了幫助民族產業,向他們提供了巨額貸款。然而,他們最終還是飲恨敗北。戰後上海的經濟狀況,想必您也清楚。李先生傾家蕩產……最後光榮沒落。」
這時,特製拉麵端了上來。
「哦,這肯定很好吃啊!」南洋富豪盯著升騰而起的熱氣,開心地說道。
「只是普通廚師做的,算不上好吃。」
說著,二人吃起了拉麵。
「不過,李先生現在過得也不錯吧?」陶展文喝了一口湯,開口問道。
「只能說湊合。」說著,席有仁將一塊烤豬肉送入口中。
「這自然是席先生您儘力幫助的結果。」
「若說是報恩就顯得假惺惺了,我只是通過李先生採購必要的物資而已。」
「瑞和企業的採購數量想必很驚人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席有仁謙虛地說道,「而且只是剛剛起步。」
「哦……」
「由於內戰,李先生從美國回到香港後仍無望重建事業,在那裡一時無所事事。事業失意令他一直隱居度日,我無論如何尋找,都未能與他取得聯繫。」
「他那個時候想必過得十分艱難。」
「是啊。」席有仁喝完剩下的麵湯,繼續說道,「我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