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葬禮通知

陶展文在「鷗庄」前與小島作別,隨即回到東南大樓,但他並未走進地下室,而是直接上了二樓。

他推開五興公司的房門,便聽到打字機清脆的響聲,公司僅有的五名職員正在各自忙碌地工作著。

「請問社長在嗎?」

「您是哪位?」一名正在擺弄計算器的男職員問道。

「我姓陶。」陶展文沒有名片,對方神色中浮現出了一絲輕微的戒備。陶展文心想,此人應該沒來過「桃源亭」。

「您有什麼事?社長正在會客。」

「啊,沒什麼大事,只是他的朋友徐先生的葬禮已經定在明天下午兩點,地點是真善寺,請你轉告一下。」

「就這事兒?」對方似乎終於放下心來。

正在這時,一個身穿華麗條紋西服的中年男人從會客室里走了出來。此人雖然衣著整齊,但全身整體線條顯得十分松垮,給人一種落魄的感覺。而且他目光黯淡,眼圈發黑,乍一看上去似乎體態輕盈,實則早已頹廢——這都逃不過陶展文的雙眼。

李社長將那個男人一直送到了會客室外,說道:「那麼,赴約前我會提前聯繫席先生的。」

「能再見到您真是開心,今後還請多多關照。」說完,身穿條紋西服的男人便離開了。

過了會兒,五興公司的社長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陶展文。

「哎呀,這不是陶先生嗎……」說著,他邁步上前,伸出手去。陶展文並不喜歡握手,因為拳法家的手格外粗硬,他擔心一握手就會令對方感到不適。可是,對方已經伸出手來,自然不能不握。

「徐銘義的葬禮已經安排好了,我是來通知您的——明天下午兩點,地點是真善寺。您若是很忙,不出席也沒關係的。」

「我當然要去的。」李社長說道,「徐先生可是我的老朋友。兩點對吧?對了,真善寺在哪兒?」

陶展文掏出筆記本,打算為其畫明路線。

「請進來坐吧!」

站著畫圖很不方便,陶展文側順應社長的邀請,直接走進會客室,將筆記本放在桌上,開始畫示意圖。

他不經意地瞥向一旁,發現桌子邊上放著一張名片。

田村良作

頭銜的位置已被人用三根線仔細劃掉,無法辨認,想必是他以前工作過的公司名稱。左端的住址也用一根線劃掉,旁邊用小字寫著新住址。陶展文斜眼盯了片刻,隨即醒悟到自己根本無須辨認,又繼續畫起了示意圖。關於田村的住址,小島應該知道。

「能否請您代我聯繫席先生呢?雖說他是大忙人,也許無法出席……總之,我聽說他們是老朋友,所以還請代為轉告一下。」竹畫完示意圖後,陶展文補充說道。

「我會轉告他的,但不能保證他一定出席……畢竟他向來很忙。剛才離開的客人其實也是為邀請席先生而來的,好不容易才將時間定在了後天晚上。」

席有仁猛地睜開眼睛。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醒來後才意識到這裡是日本,自己正躺在酒店床上睡午覺。在南洋時,睡午覺是他每天的習慣之一。酒店的暖氣足夠溫暖。他下床披上睡袍,拉開窗帘,令人目眩的光線瞬時湧入房間,彷彿要驅走陰沉的夢境。

席有仁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坐下,透過玻璃眺望窗外的景色。此時雖是冬季,山體卻一片翠綠,天空也藍得異常剔透。這裡並非南洋。街上的男男女女也都穿著沉沉的大衣,肩膀被壓得僵硬,或許他最近睡不好,便是因為身穿大衣之故。

席有仁點了根煙,大口吸起來。是的,他夢到了檳榔嶼——在豆腐店的小倉庫里,他目不轉睛地杲望著棚頂的四方窗子。沒有任何事可做,仰望框在四方窗里的天空就是他唯一的工作。他曾在小說中讀到過這樣的情景,是一本描寫監獄生活的小說,其中便有寫到透過四方窗子仰望天空的情節。不知是哪裡的孩子放的風箏恰巧映在了那塊小小的四方熒屏上,一大把年紀的囚犯們便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小說中描繪的似乎便是這一情景。等風箏飛出視野,囚犯們便開始互相講述各自的身世……然而,在檳榔嶼豆腐店的小倉庫里,就算席有仁想說,也沒有聽眾。他那時是抗日救國委員會的副委員長,在日軍佔領新加坡時,他逃到檳榔嶼躲了起來。一些抗日團體的主要幹部沒來得及逃走,被捕後均死於槍下,而他則躲在舊友豆腐店的小倉庫里,仰望著四方天空,度過了一年多的時光。

席有仁緩緩吐出一口煙,自言自語道:「很久沒夢見檳榔嶼了,我竟然開始逐漸忘記自己還曾經歷過那樣的歲月,不能忘啊!」

那時他常常聽到爆炸聲,但那塊四方天空實在太小,從不曾見有飛機掠過。席有仁仰望天空,擅自在心中決定——若有兩架飛機接連飛過那塊天空,就會有好事發生。他覺得,相比什麼都不想,這樣還能有些奔頭……他生怕日本人不知何時就會來抓他,內心整日被恐懼所佔據。

如今,席有仁身在日本。所有日本人都對他無比恭敬,不僅是酒店的員工,甚至連日本代表性的實業家、政治家乃至高級官員均紛紛盛情款待。這是他在檳榔嶼時做夢都無法想像的。

桌上放著一封英文信,那是東京的某位著名政治家寄來的。席有仁已在午睡前讀過,信中主要針對在馬來亞創設煉油工廠的計畫,推薦了某家在出口成套設備方面具有豐富經驗的公司。他曾於數年前在新加坡見過這位政治家,但二人之間並無直接利害關係。信的末尾處還補充了幾旬,向席有仁介紹了他的一位定居神戶的政界朋友——吉田莊造,希望席有仁一定見見他。

……吉田莊造氏曾久居中國,精通中文以及中國習俗,更於戰時旅居新加坡數年,研究當地產業經濟,胸藏獨特經綸。鄙人嘗聞,其欲攜手適宜之事業家,振興南洋產業。

說起來,吉田莊造今早便曾打來電話,表示中午會派人過來,卻被席有仁以有事為由拒絕了。席有仁曾在新加坡結識了一位紡織公司的社長,如今受其所邀,必須去趟大坂。吉田隨即詢問哪天方便,席有仁便讓他過後同五興公司聯繫。

「所有人都很有禮貌,但當我在檳榔嶼的豆腐店裡擔驚受怕時,這些人又在做什麼呢?這家酒店的服務員或許就曾在我家中搜查,至於吉田莊造,戰時正在新加坡……」

席有仁思索片刻,猛地挺直腰板。自己剛剛竟陷入了無聊的感傷之中,或許是還未從午睡時的夢中醒來。世界不停在變,今天就在眼前,而自己必須與其賽跑。應該認真考慮一下與日本進行技術合作的事了。吉田曾經暗示,不僅技術,連資金他也可以分擔。那他究竟要從哪裡籌措資金呢?不管怎樣,這便是現實,它嘲笑著檳榔嶼的夢境,橫亘眼前。

席有仁看了看時間,現在立刻出發前往大坂早了些,便坐到桌前,拿起鋼筆,準備繼續寫《東瀛遊記》。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五興公司打來的。

「嗯,明天……」席有仁對著電話說道,「不,還是定在後天晚上吧。」

對方是來詢問席有仁何時赴吉田莊造之邀的,說是吉田的代理人正在五興公司。雖然明晚並無安排,但無須如此匆忙。對於合資企業一事,席有仁並無多大興趣。放下電話後,他便開始在原稿上寫了起來。

日本人通常很殷勤且親切,看上去與佔領南洋時的軍人簡直是完全不同的種族——到過日本旅行的人一定會如此描述。我如今來到日本,證實此言的確非虛。不過,相較於日本人的殷勤,我覺得更應學習的是他們的勤奮。他們真的非常勤奮……

寫完兩頁稿紙時,電話鈴聲再次響起,還是五興公司打來的。此番是為通知徐銘義的葬禮。

「對我而言,徐先生是一位難忘的人,請一定讓我出席。地點在哪兒……知道了,那我明天一點半左右去東南大樓。」

席有仁想起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徐銘義,但從那時起,徐銘義便已給人老態龍鍾之感了。席有仁想起了那天他們一同觀看賽犬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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