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臨時記者俱樂部

「麻煩您特意來一趟,實在不好意思。」負責此案的福田刑警說道,「過後可能還要向您詢問一些情況。」

「沒關係。我今天會在店裡待到十點,十點以後請到我家找我。」

警察反覆道謝,但陶展文並不幼稚,他能覺察出警察表面感謝,暗中卻向自己二人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從警署步行至東南大樓不到五分鐘,作為聯絡地點再適合不過了。二人走出警署,小島緊隨其後,在他身後還有足足一個分隊的報刊記者跟著。他們一股腦地湧入「桃源亭」,店裡立刻呈現出一派臨時記者俱樂部的模樣。平日里八點半就打烊了,可今天直至九點,店裡依然燈火通明,就連羽容通過電話得知此事後也趕來了店裡。

天氣寒冷,很多人都點了拉麵和餛飩,健次一直忙個不停,但稍有空閑他便會發表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此案涉及情感之事,與大約十年前和徐銘義同居的女人有關。

「在座各位都是專家,你一個外行在這兒信口開河,實在令人無語。再說了,和徐先生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早就死了。」羽容輕易地否定了健次的推論。

警察不時打來電話,詢問一些隨時想到的問題,例如徐銘義的性格,他的交友關係等。

——信仰?他可不是一個有著虔誠信仰的人。雖不至於會到處炫耀自己是無神論者,但他也算是個現實主義者……總之,他對宗教漠不關心……給關帝廟捐贈香火錢至多也不過五百日元而已……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他不是人們口中說的那種守財奴。

除了警察的詢問,聚集在「桃源亭」的記者們也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陶展文彬彬有禮地逐一回答,讓人覺得他知無不言。然而,只有小島注意到,陶展文並未透露所有事實。關於徐銘義和吉田莊造之間的密切關係,他隻字未提。

店裡愈發冷了。取暖的鍋爐早已停止嘶鳴,如此大的一個店面,僅靠一個煤氣爐根本無法溫暖到所有角落。記者中有人開始要酒喝。

「馬上發獎金了,我也來一壺。」記者們紛紛說道。

「陶先生,我請您喝杯酒吧!」說著,小島也叫健次拿來了酒壺。店裡的兩名女招待早已下班,健次忙得不可開交。

店裡,有人不停打電話與總部聯繫,一會兒有人跑出店去,一會兒又有新人進來,並帶來新的消息。

「管理員嫌疑很大。」剛從警署回來的記者說道。

據他說,「鷗庄」的管理員正在鋪有榻榻米的裡屋接受特別調查。而且,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一直都未出來。

「屍體就是管理員發現的吧?」

「沒錯沒錯,首先懷疑發現者也是常規做法。」

「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叫清水,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實人,有些膽小。」

「鑽牛角尖的老實人才可怕呢,常有出人意料之舉。」

酒水送來了,在座眾人開始變得愈發喧囂。

小島斟滿酒,陶展文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溫熱的液體流經喉嚨,在體內擴散開來。就在他細細品味這種感覺時,突然想起有一件事忘了告訴警察。當警察盤問到被害人的物品時,陶展文回答,徐銘義將所有物品都整整齊齊地收在書架、衣櫃以及抽屜里,只看外表,根本不知道什麼東西會放在哪裡。

他急忙走向放置電話的櫃檯,接通了福田刑警的電話。

「他的手提保險箱里應該有三本黑色皮面的賬簿,我只記得這些,此外還有什麼就不清楚了。先前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沒想起來。」

話音未落,他便感到身後原本高談闊論的記者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很有參考價值。」聽筒里傳出福田刑警的聲音,「謝謝,若是再想起什麼,請聯繫我。」

黑皮賬簿的事情陶展文真的已忘得一乾二淨。以前是不會這樣的——這讓陶展文深深覺得自己已然老了,不禁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然而他又轉念一想,這並沒什麼大不了——自己以前整日都保持在緊張狀態之中,如今卻不同。自己已經遠離那種習慣二十年了,再說那些賬簿應該已落入警察手中。

陶展文並未將徐銘義給自己看的威脅信告知警察。他並非忘記,而是故意未說。他相信,寫出那封信的人是不會做出殺人這種事的。他還擔心,倘若過度重視那封信,反而會致使搜查偏離正軌。警察想必早已將信沒收,作為重要的線索之一。事到如今,再提及那封信並不會為其增加絲毫分量。

陶展文回到小島身旁,空酒碗已被重新斟滿。他端起酒碗,凝視著碗中淡黃色的液體——那樣一絲不苟的老人為何會被殺?又是被誰所殺?

「說不定只是竊賊乾的。」身後有人說道。

「這樣說或許對死者不敬,但若只是竊賊乾的,那也太叫人失望了。其中必定另有隱情。老頭子那麼有錢,又放高利貸,聽說他性格也很古怪,毫不妥協……若是沒有隱情也太……」

這個聲音恐怕代表了所有在場記者的心聲。

「豈有此理,警察保密得太厲害了,什麼也不肯透露。」也有人憤慨地如此說道。

「我去趟警署。」小島看了看手錶,站起來。

陶展文和小島一同來到了走廊。

「小島君。」陶展文說道,「我並未將徐銘義和吉田之間的關係告訴警察,因為我只聽你說過,並未親自確認。此案說不定便與吉田有關。從協助搜查的意義上來說,或許將此事告知警察較為妥當。你最清楚徐銘義和吉田之間的關係,能否由你向警察說明此事?」

小島默然不語。

「我想這樣是最合適的。」陶展文再次說道。

「這個……」小島欲言又止,「其實很大一部分是我的猜測……」

「算了。」陶展文說道,「你自己決定吧!這個問題全憑你的判斷。總之,我今後不會將此事告訴警察或是其他任何人。」

陶展文很清楚小島為了調查吉田付出了多少努力。眼下,在對吉田瀆職問題的追查上,他傾盡了自己年輕的熱情,即使面對各種各樣的壓力,他也從未屈服。可以說,與吉田有關的情報是小島重要的財富,而且是尚未完成的財富。要將尚未擦亮的明珠直接公示於眾,對小島而言是難以忍受的。陶展文完全理解小島的心情,他之所以悄悄在走廊里對小島說出那番話,其實是為了令他安心。因此,在陶展文看來,小島眼中不經意間流露的感激神色實屬意料之中。

至於警察是否能夠掌握徐銘義與吉田之間的關係,還是個很大的疑問。吉田之所以選擇徐銘義負責洗錢一事,應該是認可了老人的守口如瓶和小心謹慎。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可能輕易外泄。但換個角度考慮,連小島都能抓到很切實的線索,作為警察機構理應不會一無所獲。在陶展文看來,無論怎樣都無所謂。只不過,他從小島身上感受到了充滿人性的深摯情感,那是一種一往無前的堅持,他希望儘可能幫助小島實現心愿。那幾本黑皮賬簿現在應該已經落入警察手中,陶展文在心中祈禱,希望賬簿不會挑明吉田與徐銘義之間的關係。

陶展文回到店裡,只見記者們仍在大聲喧嘩。一名記者用鉛筆在草紙上潦草書寫,說道:「《放高利貸的中國老人遇害》——這個標題不錯吧?」

「太長了。」有人說道。

「『高利貸』不能省去,『中國人』也一定要保留……『華商』如何?」

「聽起來好像外貿商一樣,感覺不怎麼樣。」

「《臘月的慘劇》呢?」

「我在聖誕節前是不會用『臘月』這個詞的。」

說著兩名記者走出了店門。與先前相比,店內顯得冷清了許多。

「各位,」陶展文說道,「可否不用『高利貸』這個詞?改用『經營公寓』怎麼樣?雖然有些長。」

記者們沉默不語。他們感到陶展文眼中放射出的目光極其強烈,以至於心生怯意,一時冷場。

「不、不。」見狀陶展文馬上收回剛才的話,「我無權干涉各位的報道,請隨意寫吧!」

說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似已精疲力竭。

徐銘義的確是令人疲於應對的患者,給陶展文造成了很多麻煩。但即便如此,他畢竟是陶展文相交已久的朋友。出於職業的關係,他或許會遭人記恨,但並不是一個理應被殺且罪有應得的壞人。莫不如說,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之所以嚴厲地催促返還貸款,並非出於貪婪,而是其一絲不苟的性格使然。陶展文並不希望記者對這個死者使用具有鞭撻色彩的表述方式——他發現自己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了。總之,他無法控制報刊記者的表述方式,而且,中文裡的「放重利」雖與日語中的「高利貸」含義相同,貶義色彩卻更加強烈。反正報紙使用的是日語,「高利貸」又有何不可呢?至少,這與「重利盤剝」或「閻王賬」等令人厭惡的字眼所營造出的感覺相比還有一段距離。

陶展文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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