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診病

謹小慎微的患者往往令人疲於應對。「鷗庄」的徐銘義剛感到身體有點兒發冷,就馬上給「桃源亭」打來了電話。

「現在是十二月,誰都會覺得冷的。」陶展文走進徐銘義公寓里的房間,放下皮包,隨後繼續說道,「還有,那繃帶太礙眼了,能否先摘下來?」

徐銘義老人額上長了一粒僅比粉刺略大的疙瘩,他卻小題大做地用繃帶纏了起來。

患者無精打采地坐在床邊說道:「不只是發冷,從前些日子起,我就開始覺得噁心,渾身上下都直打哆嗦……莫不是長久以來過於勉強,日積月累,最近一氣爆發了?」

「我看看。」說著,陶展文將轉椅拖至苦惱的老人面前。

看著他的舉動,老人的樣子顯得有些膽戰心驚。徐銘義有潔癖,房間一向都收拾得極為整潔,哪怕僅僅挪動一個物件,也會令他感到明顯的不安。

順著朝西的窗戶並排擺放著辦公桌和書架,桌上只在靠左邊的位置放有一個手提保險箱。若在平日,這裡一塵不染,諸如便條之類的更是無處容身。但現在,桌上卻大咧咧地擺著陶展文那可怕的皮包。這個無視場合的不速之客似乎已深深觸痛老人的神經,而他則儘力裝作視而不見。

衣櫃和床貼著東側牆壁,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個貌似小方桌的東西,那是某外貿商轉讓給他的打字機台座,兩側各放一張摺疊椅,整齊地相對而立。在靠近門一側的椅子後面,還放著一個很大的火盆。

陶展文剛才是拖著辦公桌的專用轉椅,繞過火盆,徑直來到床前的。看著他那經由拳法鍛鍊出的魁梧身軀如此毛手毛腳,也難怪老人會在一瞬間露出近乎於恐懼的神情。恐怕不僅是房間被攪得亂七八糟,老人覺得自己的神經也難於倖免。

當陶展文寬大的手掌接觸到徐銘義的面頰時,老人終於放下心來,眼前這隻手的確是醫生的手。很快地,那隻手便拿開了。

「只要摸摸額頭,就能立刻知道是否發燒,可惜你頭上纏著繃帶,無法下手。雖然僅靠觸摸臉頰難以得出準確的結論……」

接著,陶展文又檢查了老人的雙眼。

「你沒生病。」他斷言道。

「不,不可能。」老人呻吟般地說道,「我全身上下到處都疼,渾身沒勁兒,說不出來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是生病了……肯定是生病了……」

「好吧!」陶展文打斷了老人,繼續說道,「那你把頭低下。」

徐銘義低下了頭。兼任中醫的陶展文伸出胳膊,將手探入老人稀疏的頭髮中,撓了兩三下,隨後便開始觀察殘留在指甲縫中的頭皮。過了片刻,他慢慢伸出舌頭,湊近自己的指尖。

「嗯,你的健康狀況的確有些問題,但並不要緊,只是乍感風寒,而且僅僅處於病菌潛伏期……什麼?頭疼?暖暖和和地睡一宿,很快就會好的。不必擔心,我現在就開方子,到明天就會痊癒的。」

據傳,中醫里有一種秘法,便是通過品嘗頭皮的味道來診病。陶展文在國內時也曾見過這樣的醫生。據說,為了保持舌尖的神通力,這類醫生禁忌一切刺激性食物,至於煙酒更不待言。然而陶展文是個煙鬼,對所有烈酒又來者不拒。縱是食物,他也偏愛又麻又辣的。因此,他的舌頭不可能擁有那種神奇的能力,但他不時地仍會使用這一招。他會裝作舔嘗頭皮的模樣,但實際上並未舔到。但作為取信於患者的小把戲,這一招可以起到很好的心理療效,尤其是針對徐銘義這樣的患者。

「是這樣啊,那就拜託你了。」

聽到自己確實染病在身,徐銘義似乎終於鬆了口氣。

陶展文再次拖動轉椅,回到辦公桌前。他必須要寫處方。原本他並未打算成為醫生,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開始研究本草,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半個中醫。他先是熟記醫詩,接著研究大量處方,漸漸地,便開始回應殷切企盼的患者們的要求了。

所謂醫詩,是指以詩的形式表述疾病的性狀以及治療對策,以易於初學者記憶。徐銘義的傷風實際上並無大礙,問題在於他的慢性胃病,頭痛和噁心的原因皆在於此。

有醫詩曰:

溫溫欲吐心下痛,

鬱郁微煩胃氣傷。

甘草硝黃調胃劑,

心煩腹脹熱蒸良。

亦即是說,君葯6為「甘草」。硝指「芒硝」,黃即「大黃」。先取「大黃」四錢,去皮後用清酒洗凈,繼而配以三錢「甘草」、兩杯清水一同熬煮,而後濾掉渣滓,加入「芒硝」,再以文火加熱服用。「芒硝」的分量以三錢左右為宜。

「給,只要喝下這劑葯,立刻藥到病除。」

徐銘義畢恭畢敬地接過了處方。

「別悶悶不樂的。」陶展文一邊將鋼筆插回胸前的口袋,一邊說道,「不如下盤象棋吧!這個月你總是輸,我已經贏了有二百日元了吧?怎麼樣?來場雪恥戰?」

「今天不行。」老人答道。

「為什麼?」

「因為沒有棋子,想下也下不成。」

「沒有棋子?這是怎麼回事?」

「打翻墨水時,把棋子弄髒了。」

「原來只是墨水……多臟我都不介意。若是覺得影響心情,用消字水擦掉不就行了?」

「墨水已經滲入木中,用消字水也無濟於事。」

老人搖搖晃晃地來到摺疊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太可惜了。」陶展文說道。

「棋子髒了也沒心情去碰了。」徐銘義一副可憐相地說道,「上次我托南京街7的劉先生幫我買副象牙棋子,他明天大概就能帶來。」

徐銘義的潔癖實在太嚴重了。只是下一盤棋而已,用臟掉的棋子又有何不可?不知為何,陶展文此刻變得無比渴望下一盤象棋。

「能否將就一下,就用染上墨水的棋子下一盤?只下一盤總可以吧?輸贏不記賬也行啊!」

「沒辦法。」徐銘義擺了擺手,「那副棋子已經送給朱漢生了。」

「什麼?被朱漢生拿走了?」陶展文不禁大失所望。

徐銘義的中國象棋的棋子雖為木質,卻是上等貨色。只因染上一點點墨水,就被朱漢生不費吹灰之力地騙到了手,而新棋子要明天才能送到。看來,現在只能去找朱漢生一解棋癮了——想到這裡,陶展文便站了起來。

「不是二百日元。」徐銘義突然說道,「我應該輸給你三百日元了,不信我拿給你看。」

「不用,不用。」

可是,徐銘義依然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將手探入紅色套衫的口袋。

陶展文曾建議老人穿紅色的衣服,說這樣有益健康。一個獨居的憂鬱老人,他覺得還是稍微打扮得艷麗點兒好些。徐銘義在自己的房間里時,一直忠實地遵從著陶展文的建議。此刻,他從這件紅色套衫的口袋裡取出了一串鑰匙。

徐銘義打開桌上的手提保險箱,裡面放著三本黑皮出納簿,封面上分別寫有「壹」、「貳」、「雜」三個白字。徐銘義取出寫著「雜」的賬簿,翻了開來。

「我記的果然沒錯。十二月以來我們下了七盤,你贏了五盤,我贏了兩盤,到現在我已經輸了三百日元。」

徐銘義將那一頁攤給陶展文看,上面一筆一畫地記錄著輸贏情況。真是位一絲不苟的老人。

「我知道啦!」陶展文點了點頭。

徐銘義仔細地將保險箱內部整理妥當,小心地合上了箱蓋。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可恨了。」徐銘義一邊上鎖,一邊說道,「有人竟然說要殺我,要殺我這個病得骨瘦如柴的無辜老人。」

倘若繼續留在這裡,勢必要聽老人嘮叨足足一個小時。若在平日,陶展文早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迅速逃之夭夭。然而,前幾天他剛從小島那裡聽聞徐銘義與吉田莊造之間的關係,雖然他並無心刺探這位與自己同為中國人、又是個可憐患者的老人,但陶展文的好奇心異常強烈,他心裡想,或許能打聽出些什麼。於是,本來已經站起來的身體又重新坐回了轉椅之中。

「你就聽我說說吧!」老人說道,「之前有人向我借錢,還是跪下來求我的,可如今不要說還錢,他甚至揚言要殺了我,你怎麼看?」

徐銘義一直在放高利貸,有時難免遭人記恨。所謂的「殺了你」不過是那些自暴自棄之人的陳詞濫調,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是真的,那人還給我寫了封信,我拿給你看。」

老人打開辦公桌右側的第一個抽屜,裡面放有一個裝信的文件夾。他取出文件夾,放在桌上翻看起來。

陶展文也飛快地瞥了幾眼。

會不會有吉田莊造的信呢?徐銘義用微微顫抖的手翻動紙張,但其中似乎大多是政府機關的通知及不動產登記的相關文件。陶展文的眼部神經立馬鬆懈下來。自己這種好像偷腥貓兒的眼神實在可笑,像吉田那樣的大人物,想來也不可能用能當做證據留下的文件形式與徐銘義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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