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十二月一日

路旁小巷裡突然躥出一個小孩,刷地從車前飛奔而過,險些被撞個正著。現場立時響起刺耳的剎車聲,司機隨即破口大罵。

馬克·顧察覺到妻子正死死地抓住自己的上臂,手指甲幾已掐進肉中。

「別怕。」他一邊用手溫柔地撫摸妻子纖細的手指,一邊說道,「喬玉,鬆手吧,沒事了。」

妻子喬玉緩緩將手鬆開。此時計程車窗外的東京街道,正漸漸被暮色籠罩。

「拜託你開車小心點兒啊!」馬克·顧探身對司機說道。但司機不懂英語,只是搖了搖頭,身為第二代華裔的美國公民馬克·顧也只能無奈地坐回原處。

喬玉緊挨丈夫而坐,馬克·顧感到她的身體仍顯僵硬,心裡不禁生出一種保護者的情緒。這種情緒是他幾乎從未體會過的。喬玉平時格外強勢,又固執異常,雖然愛護妻子是丈夫的特權,他卻一直鮮有機會行使。這是他深埋心底的一大憾事,誰料眼下竟遇上如此大好機會。

他悄悄將手搭上妻子肩頭,口中說道:「那小孩沒事。這種事在東京只是家常便飯,來之前你不是早就向我打聽得一清二楚了嗎?」

喬玉身子輕晃,將丈夫的手從肩上抖開,隨即說道:「家常便飯?你的意思是說,我伯父在這裡遭遇車禍也是家常便飯嘍?」

馬克看到妻子臉上那熟悉的挑釁神情,明白他的美夢已宣告破滅。

「我不是那個意思。喬玉啊,你太緊張了。可能你剛從寺里回來,情緒還很激動。我只是看你似乎有些害怕才……」

「我一點兒都不怕!」

當計程車停在旅館前時,喬玉以不容分說的口吻說了句:「你少管閑事!」

聽聞此言,連馬克也大感心頭火起。一時間,二人雙雙陷入沉默。

喬玉一發脾氣便令人吃不消,相反心情轉變得也很快。這或許便是典型的喜怒無常。到了晚飯時,她已經渾若無事,甚至二人還在飯後並肩坐在沙發里,彼此臉貼著臉,一同翻閱觀光指南。

對丈夫喬玉不得不心懷感激。二人剛於昨晚抵達羽田機場,今日一大早便乘坐那輛驚心動魄的計程車東奔西走。先是去拜訪伯父生前的熟人,以及伯父住所和工作大樓內的各個鄰居,打聽伯父晚年的境況,又前往寄放骨灰的寺廟進行參拜——全都是為了喬玉的事。如此一路馬不停蹄,丈夫一直陪在她身邊,直至所有事情結束,始終毫無怨言。

「馬克,很累吧?」

「這算什麼?」馬克微微聳起強壯的肩膀說道,「現在更重要的是制訂一個觀光計畫。我們足足有三周的時間,可以好好打算一下。」

馬克·顧今年三十二歲,是一位膚色略黑、體格健壯的青年。他和留學生李喬玉成婚於兩年前,尚無兒女。目前,他正以環宇企業駐外員工的身份前往香港赴任,順便打算在途中來日本休整一番。

「京都兩天夠嗎?」

「兩天啊?夠是夠了,但要是到時覺得喜歡,何不多玩幾天?反正計畫又不用那麼死板,只要縮減一下其他地方的時間,就來得及。」

「在大阪我還有個大學時的朋友,叫駒沢,先給他寄張明信片去吧……嗯,那傢伙的住址是……」馬克拿出記事本翻看起來。

「我也有事要去神戶。」說著,喬玉歡快的表情中現出了一絲愁容。

銀座。四面八方的霓虹燈開始接連點亮。白沢絹子瞥了一眼手錶,自言自語道:「不用著急。」

已經沒必要著急了,因為她已大致查明田村良作的去向。

然而她仍未放緩腳步,雖然她很清楚,這樣匆匆忙忙地在銀座街上行走根本無濟於事。離「銀河號」發車還有大把時間,萬事已俱備,行李箱早就寄存到車站。此時此刻,她需要做的僅僅是找個地方慢慢地吃頓晚飯。

白沢絹子已年過三十,早不再是追在男人屁股後面的小姑娘了,如今卻瘋狂般地在夜晚的銀座行色匆匆,的確算是儀態盡失。念及此處,她數次意欲放緩腳步,可不過片刻,卻又再次變得步履匆匆。

田村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據說,他向公寓的阿姨聲稱要去北海道,一併結清了房租。那麼怕冷的田村竟說要去北海道,真是連撒謊都撒得如此拙劣。

白沢絹子向田村的朋友打聽過,所有人均表示毫不知情。縱然知情,只怕也已被叮囑不得透露。幸而她偶然得知,新搬來她所住公寓的一個酒吧女招待認識田村。那女人叫奈美子,好像在田村常去的酒吧工作。

「你認識那人?他以前常來我們店裡喝酒,大約一個月前去了神戶,說那邊有份工作很適合他的個性……」奈美子如此說道。

聽著奈美子的講述,絹子腦海里再現了田村本人的聲音。當時,他定是在酒吧一邊痛飲啤酒,一邊高談闊論,並用沾滿了啤酒沫的嘴唇如此說道——

……循規蹈矩的工作並不適合我,這幾年實在太無聊了。老實說,失業後我反倒鬆了口氣。仔細想想,還是那種能夠自由發揮才能的工作適合我。以前的工作不僅在時間上受到束縛,還要寫那些一成不變的文件,簡直太乏味了。到了神戶,叔父那兒的工作肯定會十分有趣。嗯,當然一開始肯定不會給我好臉色看,叔父會以為他這個混不下去的侄子是來吃閑飯的。不過,漸漸地他就會發現我的真正價值了。至於叔父在做什麼,我也能大概猜到,總之一定適合我。原來的工作早已令我全身僵硬,能夠暫時緩解一下,何樂而不為呢?雖說我對東京並非毫無留戀,但遲早總要離開的……

說到這裡,田村想必會得意地吹起口哨,繼續說道——

……我有一個女人,她太干涉我的生活了。我決定,去神戶後再不找三十歲的女人,她們實在是太纏人了……

想到這裡,絹子不禁緊咬嘴唇。她與田村在四個月前結束了同居生活,二人一刀兩斷——至少她是如此希望的,已經無可留戀。只不過,田村向她借走的五十萬日元1至今仍未歸還。

她是在討回欠款,而不是像痴迷的天真少女那樣在男人身後追。

話雖如此,對方畢竟遠在天邊,如此盲目地趕路,豈不顯得可笑?她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這大概已是她第三次——不,第五次駐足了。

她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提包的金屬扣,五十萬的借據正躺在包里。

神戶。山手大街上的S酒店。下午四點半。

南洋2著名的實業家席有仁此時正獨自坐在寬敞的房間里。五興公司的社長李源良將他從碼頭帶到這裡後,小坐片刻便離開了。他之所以早早告辭,想必是考慮到對方舟車勞頓。如此體貼的態度,也正反映出了他從小受到的良好教養。

席有仁試著設想,倘若換作他自己會怎樣做——若有生意夥伴前來,無論對方如何長途勞累,自己恐怕都會立刻與其商談要事,不告一段落絕不罷休。因為自己缺乏教養,總是急功近利。

席有仁臉上露出苦笑,因為他此刻毫無倦意。雖然年屆古稀,他的身體卻十分硬朗。只不過是十天的海上航程,對他根本毫無影響。而且,此番航行格外舒適,反而將他從繁忙的事務中解放出來,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此時他甚至覺得體內的活力遠比平時更為充沛。

李源良之所以早早離去,一定是為了給席有仁留出時間休息。李源良身材瘦高,顯得弱不禁風,想來若是讓他乘船航行十天,只怕早已精疲力盡了。然而,以己度人往往是導致錯誤的根源。如今房間里只剩席有仁一人,不要說上床休息了,他甚至感到渾身上下幹勁十足。

不做事心則慌——這便是席有仁的性格。若要說什麼是浪費,那麼對他而言沒有比發獃的時間更為浪費的了。那做什麼好呢?這時,擺放在房間里的一張氣派辦公桌映入了他的眼帘。給新加坡的家人發份報平安的電報?不行,李源良已經代勞;安排一下在日本的行程?也不用,早在船上便已考慮好了。

席有仁在南洋經營的業務眾多,其中也包括報刊事業。事實上,他正是《南洋日報》的持有人,還經常為這份報紙寫些文章。在此次出發之際,編輯主任曾托他寫下在日本的見聞,預計以十餘回連載的形式刊登,並為他準備了《東瀛遊記》這一別緻的題目。

想起此事,他在心中暗道——那就寫寫《東瀛遊記》的第一回吧!

一旦做出決定,席有仁便會立即著手,從不磨蹭。他來到辦公桌前,拿起了鋼筆。

最近幾年,我有很多機會旅行。前年,我在美國逗留了約半年,去年則因技術協作的交涉輾轉於歐洲各地。今年年初,我應邀遠渡中南美洲。如今,我又來到了日本。

無論是誰,初次踏上一片土地時,都會產生難以名狀的感慨。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對未知事物的憧憬必然已在胸中發酵,而真正踏上那片土地的瞬間,密封已久的桶蓋被突然揭開,一股酸甜的氣息同時升騰而起。我曾無數次嗅到這種氣息,在柏林的機場,在紐約的碼頭。而正是這氣息將人帶入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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