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四節

葉村省五郎躺在榻榻米上,抬頭盯著天花板。他什麼也沒想,可還是不自覺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對於自己的體力,他向來很有信心,一般情況下,都不覺得疲乏。但是這一次,也只有這一次,他卻從裡到外地覺得,自己疲憊不堪,當然,這種疲憊,不僅僅只是肉體上的疲憊。

回到公寓後,葉村省五郎本打算去一下服部三繪子的房間,最後想想,還是作罷了。他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間,微微放鬆一下心情。

三繪子看到自已房間開了燈,應該就會上樓來,還是在樓上等她上來吧。

從東京帶回來的行李,還雜亂地堆放在房間的角落,旁邊擺著那個包裹,包裹里是順子那丫頭畫的「母親之像」。

躺了大約十分鐘以後,葉村省五郎坐了起來。他突然對那個包裹起了興趣,他想看看那幅畫。他打開包裹,取出了畫框。現在想來,這個黑漆漆的畫框,本身就很不吉利。

「好像從一開始嫂子就被嵌進了黑色畫框中。」葉村省五郎想到了嫂子的死狀,心情陰沉了下去。

安眠藥起作用後,嫂子伸子朦朦朧朧地看見牆壁上掛著自己的畫像。她肯定覺得,除了這個想要洗清罪惡的自己之外,還有另一個自己待在畫像之中。她的心中大概會想:「啊,我要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那個畫像一定要跟自己一同消失。」

躺下之後。嫂子應該正在合掌祈願。看到掛在牆上的畫像,她又放下了合著的雙手,向桌子爬去,耗盡氣力寫下了「焚畫於炎」這四個字,之後便失去了意識。

葉村省五郎取出錢包中的那張紙片,陷入了沉思。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張紙片上的遺言。臨死前還想將將自己的畫像,一同帶到另外一個世界,這是種無法言傳的悲傷。要是讓順子知道了,她不知道更會有多麼難過啊。

順子畫的畫像中,只有那雙眼睛,準確地把握住了母親的特徵。她用黑色的畫筆畫完瞳孔後,又用毛刷蘸水刷了一下,準確無誤地勾畫出了母親那雙朦朧深邃的淚眼。

眼睛以外的部分,看起來就沒有那麼像了。不過,只要眼睛像就夠了,只要眼睛像,那就是嫂子的模樣。

畫框上的玻璃反射著燈光,使畫像看起來很是模糊。葉村省五郎想將那張畫像從玻璃中取出,拿在手中看看。或許在他的潛意識中,也想看看嫂子在黑色畫框之外是什麼樣子吧。

葉村省五郎端端正正地坐好,將畫框翻了過來。取下後板後,水彩畫「母親之像」就落在了葉村省五郎的膝蓋上。但是,在那之前落在榻榻米上的,卻是―疊紙。說是一疊紙,其實,也不過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被對摺成兩半的幾張紙而已。

「哇……這是什麼?」

葉村省五郎迅速揀了這疊紙。紙的邊緣已經微微泛黃了,上面的字跡稜角分明,略顯生硬。從墨水的顏色來看,字跡的年頭有些久了。葉村省五郎對這筆跡有些印象。

這與他在法祥寺看到的信上的筆跡相同。信上告知了葉村省康風的死訊,而那封信,是葉村省鼎造寫的。這是葉村省鼎造的筆跡。

十月十二日

因母乳不足,省一郎夜啼甚凶。島松醫生說,應該格外注意第一個孩子,余決定接受他的建議。傍晚,坂田前輩來到,一同商量了事業擴張一事,就原則問題我們達成了一致。

看到第一頁,葉村省五郎就明白,這些紙是取自父親的日記。

從餵養哥哥省一郎母乳不足一事,便可推出日記的年代。哥哥省一郎生於1918年6月,如果是第二年的十月的話,自然不會有母乳不足的問題,也就是說:這篇日記的日期,應該是在1918年10月12日,當時父親應該是在新加坡。

葉村省五郎接著讀了下去。

十月十三日

吉野從日本來到,在南海閣講國內情勢。聽聞了「大米騷動」事件 ,余無比心痛。後聽說騷動業已平息,並無再次暴發騷動的可能,愁眉方展。

是夜,去新橋醫院探望康風。康風病情愈加嚴重。

十月十四日

「仰光號」帶來了日本報紙,我迫不及待閱讀。執政者若能引以為戒,當可轉禍為福。日本出兵西伯利亞,余心甚憂。

市場調查完畢,趕赴醫院。醫生說康風余日無多。然而,康風貌似並無大礙,如常敘說故國往事。講至唯一血親之妹妹,憐愛之情溢於言表。她乃花隈街之藝伎,現已與中國革命家吳練海成親,在中國生活幸福。並說,因兩人同父異母,兄妹二人只交往短短數月。

省一郎夜啼癥狀稍減。妻略有憔悴,現已安心,晚上可早睡。

十月十五日

島松醫生告知,康風已經病危。縱觀新加坡城市,康風親友唯餘一人。急赴醫院,康風話語已不完整,內容仍是其妹。話中得知,其妹芳名諏訪子,夫君吳某於神戶挪用革命資金。事發後,康風替罪逃至南洋。康風貌似狷介,實乃善人一位。不知此世尚有此等善人否。

是日於醫院中過夜。

十月十六日

午前十時三十分,康風逝去。臨終前,將招財貓帶扣贈吾。此乃其姝之物。此外,只剩農物及身邊常用之物若干。康風已逝,余心甚悲,然整日忙於康風身後事,無暇悲傷。

康風,願君安息。葬於此地乃其心之所願,應從故人遺願。招財貓帶扣,余將帶至身旁,以紀念康風之情。

葉村省五郎覺得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

這種感覺,葉村省五郎曾在開往東京的中央線列車上感受過,不過,這次的恐懼感卻尤甚上一次。

此外,幾頁日記中,還記錄了康風死後的情景,但葉村省五郎沒有繼續往下看,他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將紙重新摺疊起來了。

嫂子在殿村物產工作時,便做了吳練海的秘書,應該聽說過葉村省康風和諏訪子的故事。但很顯然,從父親的日記上,她便已經知曉了事情的大概。而至於是先從吳練海那裡聽說的,還是先在日記上看到的,已經無關緊要了。

日記上的內容,是葉村省五郎之前就已經了解到的,令他戰慄不已的,是日記里後來添加的部分。

那些不是文字,而是線,是在「招財貓帶扣」旁邊畫著的著重線——那是用綠色鉛筆所畫的波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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