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節

順子在喪禮上並沒有哭。她輕聲地對葉村省五郎說:「我已經沒有眼淚了。」

「沒錯,就讓一切都結束吧。」這樣說著的葉村省五郎,自己反而滿眼噙淚。

嫂子所在學校的同事,和她教的學生們也來了。女老師們紛紛議論:「她先生卧病在床那麼久,走了之後,她果然也跟去了。」

「就是啊。葉村省夫人很愛自己的丈夫呢。」

當然,這中間也夾雜著一些略帶責難的聲音:「可是她還有個女兒呢!」

……

他們誰都不知道真相。

葉村省五郎發現除了自己以外,沒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感到恐怖。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大家對有疑慮的地方都視而不見,只關注對自己有利的地方。

或許這樣也好。

嫂子伸子的好友西垣芙紗子也來了。她是伸子在公司上班時候的同事,之後她們也偶有來往。

「請節哀順變。」西垣芙紗子說完這句話,就開始誇起了伸子,「她真的是個頂不錯的人。在公司的時候,她總是幫我這個毛手毛腳的人。她跟我完全不同,很有能力,所以,公司給她的工作非常有難度,專門負責處理吳先生的事務。」

「吳先生是何人?」葉村省五郎回問道。

「是『殿村物產』的一位出資人,他是從美國回來的。『殿村物產』在美國的老客戶,全是吳先生介紹的。」

「是吳練海先生吧?」

「是,那位先生對公司非常重要,因此,公司這邊也為他提供服務。吳先生在日本有很多事業,伸子做的是類似於他秘書之類的工作……她做得很好,吳先生當時也很高興。」

「這樣啊。」葉村省五郎點點頭。

嫂子和哥哥一起催促葉村省五郎,叫他去尋找一個叫吳練海的人。他們告訴葉村省五郎,他們只知道吳練海戰前的經歷,而戰後的情況則完全不清楚。

可是,嫂子清楚。她做過吳練海的秘書,肯定跟吳練海很熟悉。說不定,吳練海還跟她講過自己的故事。特別是嫂子又姓葉村省,說不定吳練海還會跟她說:「內子的哥哥跟你是同姓,叫做葉村省康風。他幫過我大忙……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卻不知道那之後,他過得怎麼樣了。」

又一層薄紗被揭開了。

附近的醫生也來了,同樣對伸子讚不絕口。

「很勤快啊。前一陣子她腳骨折了,但因為還有工作,一直沒有靜養。本來,她的腳至少有三天都不能動,應該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的。」

葉村省五郎很擔心,現在只剩下一個人的順子,但順子卻格外堅強。

「我一個人也會過得很好。」她堅定地說,「叔叔現在是大富翁了,在金錢方面,你要多多照顧我哦。」

「當然!……」葉村省五郎二話不說便一口答應了。

「那我想租個公寓。」

「公寓?」

「沒錯,配備空調、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的公寓。而且,公寓收拾起來也不費事,一個人住也很方便。叔叔你覺得呢?」

「你要是想住,當然可以……只是,高中生就住公寓,恐怕有些……」

「奇怪嗎?」

「有點令人擔心啊……不過,嗯,沒間題。」

返回神戶的前一夜,葉村省五郎和順子在家中收拾善後。兩人把家裡所有物品都整理了一番。

佛龕里,哥哥照片的旁邊,擺放著嫂子的照片,而在此之前,旁邊擺著的一直是父親的照片。這樣說來,自從舉行完哥哥的葬禮之後,父親的遺照就不知被放到了哪裡,從佛龕里消失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葉村省五郎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他的養母總有一天要來東京。如果佛龕里擺著的,是葉村省鼎造的照片就麻煩了,因為那張臉,根本不是葉村省康風的臉。

「說到照片,對了,還有那張畫呢?」葉村省五郎抬頭看了看牆壁。

順子畫的「母親之像」被鑲在了畫框里。房間里只有這一幅畫。嫂子自殺後,葉村省五郎一直忙著料理她的後事。那張照片,葉村省五郎還沒給任何人看過。

當時嫂子寫好遺書,鋪好了床鋪,或許是打算躺在上面,靜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但當她吞下安眠藥之後,才想起,還有些事要記到遺書里,所以,就爬到了桌子旁邊。

——焚畫於炎

字寫得十分凌亂。看來寫字的時候,安眠藥已經起了效果,嫂子的神智已經開始模糊不清了。

葉村省五郎開始考慮這四個字的意思。

「這肯定是寫給順子的。所謂的『畫』,應該指的就是畫框里的畫吧?嫂子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罪惡,良心飽受譴責,所以,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吞下安眠藥,躺下之後,她也許看到了牆上自己的畫像,那正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惡的自己的模樣。」

她肯定無法忍受,一定要把那東西燒掉。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僅存的意念,促使她爬到了桌子旁邊,握起了鉛筆,然後寫下了——「焚畫於炎」。

「順子,佛龕里有你媽媽的照片。能把牆上掛著的,你給你媽媽畫的畫像送給叔叔嗎?」

「好啊!畫得不太好,你連畫框一起拿走吧。」

「那我就拿走了。」葉村省五郎將畫框取了下來。

嫂子曾經用過的,但現在順子已經不要的東西,葉村省五郎都通通裝進了行李里。其中還有一些謄寫版的工具。

「媽媽以前用那個做過副業,很辛苦的,媽媽真可憐。」把那東西放進行李後,順子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但是,葉村省五郎看到那個謄寫版後,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在汪志升土倉里發現的,謄寫版印刷的色情書《當世花隈街女氣質》,難道,那也是嫂子自己做的嗎?

關於藝伎摩耶子身世的話題,就像是油浮於水面那般,界線分明又清晰地出現在露骨的色情描寫當中。為什麼在色情書中,會穿插那麼一段與性完全沒有關係的插曲呢?看書的時候,這種突兀感只是一晃而過而已。

葉村省五郎這時突然想起了當時的那種突兀感。

當然,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為了敘述摩耶子的身世,而混入了色情描寫。以摩耶子的身世描寫為主,藝伎的色情描寫為輔。

那本書看起來確實是本古書,從封面上畫的女人裸體便可以看出。可是,旁邊為什麼要畫上長辮子男人的剪影呢?從書的內容來看,摩耶子的中國愛人李某,只不過是個次要的角色而已。

哥哥和嫂子二人一直啰里啰唆,反覆強調要進行「華僑方面資料」的調査。山本副教授說,要想進行華僑方面的調査,最有參考價值的,就是汪家的收藏。想要調査華僑關係的人,一定會去調査汪家的土倉。

土倉中,最能引起他注意的東西——封面上的裸體、長辮男人的剪影、題目中的「花隈街」兩個字——只要這些東西進入了葉村省五郎的眼界,他就絕對不會放過。

看來,一切都已在事前準備妥當,只為了能讓葉村省五郎看到。

諏訪子和吳練海的故事是真的,但是藝伎的戀愛故事,卻很少有被記錄下來的。嫂子覺得,葉村省五郎需要這樣的一個文字性記錄,因此,便以這樣的形式,將這段故事做成了文字。

葉村省五郎想起了汪志升跟三繪子說的話:「沒錯,偶爾也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來這裡參觀。」這其中應該就有嫂子。

以査資料為借口,實際卻是為了將事先做好的資料,偷偷放在那裡——這件事並不是不可能。那裡的大部分資料,都沒有被整理過,而汪志升一直都讓研究者自由查閱。

謄寫版的文字是固定模式,毫無個性,根本無法從筆跡上判斷出製作者,而要想讓一本書看起來古舊,有很多種方法可以使用。

只是看到一個謄寫版的工具,葉村省五郎就不自禁地將它與這次的案件聯繫到了一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