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節

外面下起了濛濛細雨。夜晚花隈街的街道非常黑,只有被街燈照到的地方,才隱隱約約有點光亮,但還是看不清路面,只是覺得路面濕了。

「好溫柔的雨啊!」在回去的路上,三繪子輕聲對葉村省五郎說。

「你說雨很溫柔?」

「對呀!……生怕把人的臉打濕一樣,下得那麼委婉。」

「是啊,看來這雨也是有感情的。」

兩個人也不撐傘,就那麼慢慢地步行著,非常享受似的,徜徉在淅淅瀝瀝的雨巷裡。

「今晚好像沒什麼收穫。」三繪子有點不甘心。

「有啊,我們現在不是知道,跟吳練海結婚的那個藝伎的名字了嗎?」

「說得也是……但那個叫春子的老婆婆,總是讓人感覺有點奇怪。」

「上了年紀的人,大概都這個德性吧。」

「茜草阿姨從頭到尾一個勁兒地勸你喝酒,也有點怪怪的。」

雨還是輕柔地下著,偶爾有燈光從二樓的窗戶里泄漏出來,越過圍牆垂下來的柳枝,在那朦朧的燈光中,越發顯得婀娜艷麗。不遠處還傳來三味線 的琴音。

五十多年前,葉村省五郎的父親,有可能也來過這裡,還有吳練海、中國的革命家、政客們。然而,他們現在都已經變老,或者是死去了。那些當年向他們投懷送抱的嬌媚女人,如今也都變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婆婆。

時間會抹掉一切,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永遠銘記的。為何現在還要糾纏那麼多年前發生的事呢?

看到滿臉皺紋的春子老婆婆,葉村省五郎忽然對自己正在調査的事情,感到一片虛無。

所有的事情,最終要麼被埋進土裡,要麼都會被封印在皺紋里。

1910年,也就是中國清朝宣統二年。四月,汪兆銘暗殺清朝廷的攝政王,不幸失敗被捕。

六月,中國山東省發生暴亂。

八月,日本佔領朝鮮半島。

……

對這些記錄到歷史紀事年表裡的所謂「大事件」,省五郎一點興趣都沒有,更何況,現在要他把發生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段摻雜著愛恨情仇的私事挖出來,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對於葉村省五郎而言,除了虛無,其他的什麼也不是。

葉村省五郎心想,如果我是我父親的話,就不會讓孩子為我洗脫罪名,有句話說得好,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可是,他又想到了編在病床上的哥哥,還有嫂子的臉。現在,他做這些事情的動力,完全來自於哥哥和嫂子的執著。

葉村省五郎和三繪子肩並肩地走著,他現在非常想甩掉那些遠在天邊的牽連,緊緊抓住眼前的幸福。

他終於按捺不住地,想打破此刻的沉默,開口說道:「說起來,這裡還真是發生過不少有趣的事情啊!中國革命黨人,在這裡一口氣喝一斤酒,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一個個暴發戶在這裡尋歡作樂。發大水的時候,這條街又是一片汪洋。後來又在空襲中化為灰燼……哎,真是經歷萬千,如夢似幻啊!……」

三繪子還是沉默著不說話,而葉村省五郎就像著了魔一樣,繼續不停地往下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這裡又開始重建……朝鮮戰爭的時候,靠著美國的物資訂貨,這裡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與喧鬧……這條街道端的見證了這些複雜曲折的歷史……」

「葉村省五郎先生。」三繪子突然站住。以前她都是叫葉村省五郎的姓,這回是第一次直接稱呼葉村省五郎的名字。

「嗯,怎麼了?」葉村省五郎驚訝地看著三繪子。

三繪子猶豫了一會兒,說道:「若再說話的話,就把現在的氣氛破壞掉了。」

葉村省五郎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呆在那裡。三繪子把身子靠了上去,葉村省五郎順勢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三繪子沒有動。

葉村省五郎感到,搭在三繪子肩上的手都偃硬了。他想盡量讓自己放鬆下來,於是,他將三繪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溫柔地親了一下她的眼瞼。他的內心裡,已經激動得無暇顧及對方的反應,只有喉嚨那個部位,還能感覺到三繪子溫柔的喘息。她的喘息就像當下的濛濛細雨,非常輕柔。

就像怕呼出來的熱氣,會燙著對方一樣。三繪子微微地揚起頭,葉村省五郎感到,她的氣息從他的喉部,慢慢移到了下巴,然後嘴唇相碰……

結束了漫長的親吻,三繪子貼近葉村省五郎的耳際,略帶顫抖地輕聲說:「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你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葉村省五郎平復了一下自己紊亂急促的呼吸,他對三繪子輕聲耳語道:「我現在感到無比的幸福!……讓那件陳年往事見鬼去吧,我不想再査下去了。」

這是他心裡的真實想法。他現在這麼賣力地調査父親的事,完全是出於兄嫂二人的囑託。特別是嫂子,她是葉村省五郎行動的原動力,一直推著葉村省五郎往前走。然而,現在,他身邊又萌發了一股抓住他的心的新力量。兩股力量撕裂著葉村省五郎的心肺,但他明顯感到,這股新的力量要來得更加強大,這樣一來,吳練海的事情,自然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不要這麼說。」三繪子微微抬起頭,「還是繼續査下去吧。這不是你哥哥的願望嗎?再說……」

「再說?……什麼?」

「我想和你一起做點什麼,尤其是這樣有明確目標、我還能幫上你忙的事。」

事實上也是這樣。兩個人如果真的想了解對方、進入到對方內心的話,只是這樣抱抱是不行的,必須要在一起,共同經歷一些事情才行,並且,這些共同的經歷,也會讓兩個人的心,靠得更加緊密。

而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給葉村省五郎父親雪恥的這件事情,恰恰是最合適不過了。

「那可就要辛苦你了。」

「非常樂意效勞。」

接著,兩個人又相擁長吻。

離開花隈街後,兩個人來到一家咖啡店,沒有音樂,非常安靜。此前,葉村省五郎只向三繪子片段地說過一些,關於父親的瑣事,這次,他又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詳細地告訴了她。作為協助者,三繪子必須知道事情的原委。

那晚,服部三繪子終於完整地掌握了五十多年前,葉村省康風貪污事件的所有信息,葉村省五郎所知道的,她也都了解了。

如今調査這件事,已經不是單純為了哥哥和嫂子了,它現在已經成了緊緊聯繫葉村省五郎和服部三繪子的紐帶。

在公司,他們還是以姓相互稱呼,盡量在他人面前,表現得客客氣氣,而這些小心思,也給他們的戀愛增添了一種特殊的味道。

―天早上,三繪子看到周圍沒人,就偷偷給了葉村省五郎一份早報。

「讀一下用紅色鉛筆畫出來的部分。」

葉村省五郎接過報紙,就開始在那一堆報道里,找紅色鉛筆畫過的印記,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因為三繪子所說的「畫」其實只不過是一些很小的紅點而已,標註在一個貼有照片的消息欄里。消息的標題是:

為津庄吉氏就任綠化運動協會理事長

大體內容是說,神戶商界的長老級人物為津氏,被推選為綠化運動協會的理事長。

為津氏從商業學院畢業後,就進入了石崎輪船公司工作,歷任石崎輪船公司常務、聯合海運專員、西日本輪船公司總經理,並長期擔任神戶工商理事會理事,對海運界和神戶的經濟界的發展,都作出了傑出貢獻。雖然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但他身體依然健碩,退休以後,他還堅持毎天爬山,精神氣兒完全不輸給年輕人。所以,理事長一職,為津氏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不過是報道一個退休的商業老手,又被委以閑職的事情,三繪子給他看這個消息是做什麼?葉村省五郎感到非常納悶兒。

「為什麼要讓我看這個?」他本來想直接去問三繪子的,但碰憋了回去。因為戀人之間講究的是一種默契,要心有靈犀、見微知著,對方表情微微一變,你就能知道她在想什麼。此時葉村省五郎如果開口,直接去問三繪子的話,就有可能破壞掉這種氣氛,讓兩人之間的那種秘而不宣的感覺蕩然無存。

想到這裡,葉村省五郎抬起頭,發現三繪子正在沖他微笑。然後,三繪子說:「我們去見見這個為津吧。」

「嗯……好。」雖然這麼回答了,但葉村省五郎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去見這個綠化運動組織的頭頭,甚至無法專心工作。報紙就那樣敞開著扔到旁邊。

他現在正在整理有關「月光」拋光劑試用感想的問卷調査,想從裡面找出一點對宣傳這款產品有利的東西,但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有價值的東西。他時不時地瞟報紙兩眼,覺得為津庄吉的那張照片,就像是在愚弄他似的。

「這個秀頂老頭,到底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中午之前,他必須找到答案,因為午飯過後,他要跟三繪子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咖啡店見面,這已經成了他倆這段時間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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