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節

姬路的工廠正在大張旗鼓的擴建當中。工廠的雜訊震耳欲聾,在辦公室里說話,也得扯著嗓子大喊,要不然,對方根本就聽不見。

「好吵啊!」葉村省五郎大聲對川島廠長說。

川島廠長也大聲回答道:「你先去看看場地吧,現在對方已經允許我們,暫時把材料放那裡了。」

二人都覺得,這樣吼來吼去的對話很滑稽,於是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川島又大聲道:「現在,我就帶你去看看那邊的場地。」說完,他就難受地咳了起來。可能是在這裡長期喊著說話,把嗓子都給累壞了。

工廠計畫要購買的那塊地,就在廠子的西邊,總共五百坪 左右,用柵欄圍著。跟賣家商談以後,暫時租了一段時間,在柵欄上開了幾道門,以方便出入。

「至於價格方面,我們也研究了附近的地價,但像這種事情,都是賣方說了算,很難跟他們講價錢的。」川島邊走邊給葉村省五郎做解釋。雖然還能聽到工廠的雜訊,但現在已經小了很多,所以,他們也就不用扯著嗓子說話了。

到處都是堆放的材料,他們就在那裡面鑽來鑽去。天空像蒙著一層白紗般,說晴不晴,說陰不陰,讓人昏昏欲睡。唯有東邊的那片天空,露了一點藍色——就像夜間巡邏的警察一樣,只有那邊清醒著。

葉村省五郎心裡想:他現在也昏昏欲睡了,什麼都不想管,只想沉沉地睡下去。可是,他卻不能這樣做,除了公司的工作,他還要處理哥哥和嫂子拜託給他的事情呢。

氤氳天空中的那一抹藍天,就像一雙眼睛一樣,在注視著葉村省五郎,鞭策著葉村省五郎,讓他重新打起了精神。

「到了五月,姬路可是非常漂亮的,下個月可以放下工作,過來遊玩幾天。」川島廠長望著天空,轉換了一下話題。

「等公司買下了這塊地以後,我再過來好好地玩幾天。」葉村省五郎興奮地說。

「到時候,我就領你去逛姬路的夜景。非常的漂亮。」川島廠長在前面走著,葉村省五郎跟在他身後,一邊做著深呼吸,一邊信步前行。兩人之間,大約隔著五、六米左右的距離。

葉村省五郎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傷感。

時不時地,他就會有種感覺,但卻弄不清到底為什麼傷感。現在他明白了,那是因為他想到了哥哥一家的事。現在,哥哥的生命最多只剩幾個月了,嫂子和順子以後到底要怎麼過?他們家已經快被逼到絕境了,因為哥哥的積蓄,本來就不多……

到現在為止,葉村省五郎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同情哥哥一家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開始在葉村省五郎心裡生根發芽,潛滋暗長,讓平時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葉村省五郎感到,自己也變得異常地多愁善感起來。

以前,葉村省五郎的心情,就像這「春霞」天氣一樣,一直被什麼東西包裹著,平穩而安靜地跳動著,但那是一顆溫溫吞吞、且毫無生機的心,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可有可無。然而,現在他感到他的心,就像忽然往溫水裡灌注了熱水一樣,一下子有了生機和活力。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會全力以赴。」葉村省五郎心裡暗暗忖度著。

雖然如此說,但他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沒什麼了不起的能酎,眼看著哥哥一家被逼到絕境,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也是最讓省五郎感到痛心和慚愧的。

葉村省五郎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了嫂子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還有她那高高隆起的鼻樑,好像也濕潤了。從嫂子的鼻子,他突然聯想到了三繪子。三繪子身上散發出的氣場,跟哥哥一家的完全不同,如果說:哥哥一家讓葉村省五郎感到陰暗的話,那三繪子帶給葉村省五郎的感覺,就是明朗活潑。這個奇妙的落差,讓他不禁嘆了口氣。

葉村省五郎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廠長十多米了。

「這可不好!」他心裡想。於是他急急忙忙地去追廠長,剛往前邁出一步,就感到什麼東西從身後蹭了過去,好像空氣也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切開了一般,讓人一陣毛骨悚然。

省五郎忍不住「啊!」地喊了出來,緊接著,地面上就傳來一聲悶響。他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看,原來是搭在右邊臨時帳篷上,像鐵軌一樣的細長鋼材倒下來,砸到了地上。

廠長聞聲,也把頭轉了過來,看到這個場景,他也忍不住喊了出來,嚇得臉色都變了。

葉村省五郎看了看腳下,僵硬的臉上,硬擠出一點笑容,故作鎮靜地說:「剛才可真險啊……」

那根鋼材比鐵軌還要粗一點,大概有四十多米長,離他的腳跟,僅僅只有不到十厘米!

葉村省五郎在從嫂子的臉,聯想到三繪子的那一瞬間,重新整理了心情,並往前邁了一步,這之前他一直站在原地,而那根鋼材,就是沖著他剛站定的地方倒了下來。如果他晚走一秒鐘的話,鋼材就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身上了。如果砸到頭上的話,肯定會讓他腦漿進裂,當場斃命。那麼重的鋼材,就是砸到肩膀上,也能把肩膀砸斷,導致瀕臨死亡的重傷。

這可謂是真真切切的千鈞一髮!……

葉村省五郎使勁咽了口唾沫:「撿了一條命啊……」現在,他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喉嚨也乾涸了。

「那邊好像有人。」川島廠長指著臨時棚屋說,他聲音嘶啞,眼神里明顯帶有恐懼。倒下來的鋼材,原先是搭在臨時棚屋上的,旁邊是一些水缸、混凝土袋,以及生了銹的鋼材堆和木材堆之類的。

葉村省五郎朝著廠長指的地方看過去,並沒看到人影,悄悄問了一句:「真的嗎?」

「是瞥到有個人影閃了一下。」廠長也壓低了聲音說道。

剛才還在辦公室還扯著嗓子說話的倆人,現在卻變得像在說悄悄話一樣。

搭在臨時棚屋上,類似鐵軌的細長鋼材,一共有三根,倒下來的是中間那根,剩下的兩根,卻安穩如初,完全沒有一點兒要倒的跡象。

「為什麼突然就倒下來了呢?」葉村省五郎看了看剩下的那兩根鋼材,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

廠長表情嚴肅地望著葉村省五郎說:「從倒下來的方式來看,絕對不是鋼材自個兒倒下來的,你看,剩下的兩根鋼材,分明都站得穩穩的,就算倒下來的這根稍微歪斜,也不至於這樣垂直砸下來,而是應該橫著倒下來才對,所以,肯定有人……」

葉村省五郎的身子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寒氣在背上亂竄。

廠長說得很明白,剛才就是要倒,也只能是橫著倒下來,而那根鋼材,是正對著葉村省五郎站過的地方砸下來的,所以,肯定有人事先把鋼材垂直抬起來,再沖著葉村省五郎砸了過去。

廠長貓著腰,悄悄地朝小屋裡走了過去。

「果然被我說中了!……這絕對不是一件偶然事故。」

說完,廠長指了指地面。那裡還留有倒下去的鋼材插在地上的痕迹,剛好跟其他兩根在一條直線上,這也就是說,三根鋼材原先站立的狀態是一樣的,或者說,三根鋼材同時往一邊歪著,所以就是倒,也絕不會往前邊這樣砸下來。

從那個痕迹來看,倒下的鋼材,也明顯是被人從土裡拔出來的,旁邊的泥土都濺了一大片。水缸和混凝土堆起來的小山,也剛好能遮人眼目,推倒鋼材的那個人,肯定也是以此為掩護,順利逃脫的。

「為什麼會沖著我來呢,沒有理由啊!」葉村省五郎說。

廠長嚴肅地盯著葉村省五郎:「葉村省先生,你好好想一想,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比如因為錢的事,或者是因為女人?」

「一點頭緒都沒有,我可是剛來神戶沒幾天,怎麼會得罪人呢?」雖然這麼說,但葉村省五郎忽然想起了那本被人動過的《邯鄲之夢》。

「會不會跟這次的土地買賣有關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太惡劣了。難不成,是小孩子的惡作劇?……雖然用柵欄圍著,但附近的小孩子,也經常會爬進來,幹些很危險的事情。」

川島廠長說著,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低頭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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