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兩天以後,葉村省五郎正式決定轉到神戶工作。接下來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葉的療養所看望了哥哥。

那是日麗的三月陽春日,春天的陽光灑滿了療養所的庭院。病人們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裡曬太陽。可是,這群病人裡面,竟沒有省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經惡化到就連晒晒太陽,對他而言都是一項非常沉重的運動了。

葉村省五郎看到親如父親的哥哥省一郎的那雙凹陷的眼睛,和那張憔悴消瘦的臉龐,心裡不禁隱隱作痛。嫂子伸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禽房那樣乾淨整潔,這讓葉村省五郎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嫂子的氣息。

「哦……你來了啊。」哥哥有氣無力地說著。

「葉村省五郎已經決定下個月調去神戶工作了,」伸子一邊往床邊挪動椅子一邊說,「還有那件事,我也大致和弟弟省五郎說了一下。」

「我也沒什麼說話的力氣了,你跟他說明白就好了。」省一郎躺在床上,朝著妻子半死不活地說道。

「話雖如此,」伸子溫柔地注視著省一郎道,「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再親口和他說一下比較好,哪怕只是簡明扼要地說說。」

葉村省五郎把身子探到枕頭邊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哥哥省一郎的嘴唇。這時,省一郎微微動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語般的聲音說:「吳練海,只要找到他,就能解開這個謎團。」

「吳練海(Wu Lian Hai)?」葉村省五郎又確認了一下。

「―個中國革命黨人。父親本來要把那筆錢交給他的。」伸子在旁邊解釋說。

「把架子上的書……」省一郎說。

伸子站起來,從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開始褪色的書。已經播色的封皮上印著:

《邯鄲之夢》大官虎城/著

「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頁。」省一郎閉著眼晴,有氣無力地說。伸子開始翻書,二百一十六頁一下子就翻到了。裡面夾著一張書籤,那頁的空白處,有用紅色鉛筆畫的大源泉。

「葉村省五郎,你把這段讀一下。」伸子把打開的書遞到兄弟葉村省五郎的面前。葉村省五郎接過書來,讀起了紅畫圏下面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撓的精神,和長年累月的周密準備。我們與以孫文先生為首的中國革命志士結緣由來已久,也深知革命事業的艱辛,所以,我國的民間有志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質上,給予了他們極大的幫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稱我們是『支那浪人』,誣衊我們是一群無賴之徒,無信仰的投機之輩,我們抱著一顆純粹無私之心,來援助鄰國的四萬萬五千萬的人民,卻落得如此罵名,哪怕是鐵石心腸,恐怕也早已肝腸寸斷。

但是,萬事有果必有因,我們組織內部,確實存在幾名投機之徒。比如葉村省康風之流,他的卑劣行徑,如今想來,仍讓人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將之千刀萬剮。現由我來告知當時事情的真相。

中國革命成功的前一年,我們本打算將在民間籌措的革命資金,交予從上海來日的吳練海先生。當時把接頭地點選在了神戶,所以,我們就將這件事情,託付給了正住在神戶的葉村省康風。吳練海很快抵達神戶,但是,他在神戶滯留了一個多月,依然沒有收到我們籌措的三萬日元,所以,他打算差我前去追究葉村省康風的責任。然而不知是何緣故,在我到達神戶的前夜,葉村省康風已經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背信棄義、皁鄙無恥之徒——葉村省康風的名字。信任這樣一個輕佻貪婪的愣頭青,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失誤。康風逃走以後,至今仍是下落不明,有傳言說,他已經逃跑去了南洋,但尚待査證。

吳練海沒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國了,唯一讓人寬慰的是,他與神戶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結良緣,結為夫婦。康風這樣的人,在我們組織內部,簡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們組織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發誓要為革命事業粉身碎骨、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的。中國的革命黨人竟然把我們與葉村省康風之流視為同類,真是讓我們痛心疾首……

伸子看葉村省五郎讀完了書信,就補充說:「寫這本書的大宮虎城先生,是孫文等革命黨人的支持者,他根據當時的記憶,寫下了這本《邯鄲之夢》,書上寫的父親的貪污事件,發生在中國革命勝利的前一年,也就是1910年。當時,父親確實是住在神戶,在事件發生的約三個月前,他說要去神戶旅遊,然後,就突然在那邊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輪船公司工作了。至於當時的詳細情況,我們就不清楚了。」

葉村省五郎看了一下書的版權頁,這本書第一次出7,是在1918年,也就是哥哥省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關於父親的經歷,葉村省五郎只是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曾去過南洋。他是葉村省康風最小的孩子,葉村省五郎在心裡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有五十一歲了,這麼說的話,1910年的時候,父親才二十五歲。

葉村省五郎把書合上,憤憤地說了句:「輕挑的愣頭青——簡直說得太過分了,這不是在侮辱人嘛!」

「書上就是這麼寫的,如果這真是事實的話,那樣說,也是無可厚非。可是,你哥哥省一郎推斷,在這件事情的背後,肯定還隱藏著很多內幕。」

伸子說完,看了葉村省一郎一眼。

「這是哥哥的信念嗎?」葉村省五郎嚴肅地看著哥哥。

「不僅僅是信念,有線索的。這本書里提到了吳練海這個人,就是那個從上海來日本取走三萬日元的人。」

「嗯,而且,當時他好像也很年輕。上面寫著『年輕的吳君』什麼什麼的……」

「上面還寫著:『唯一讓人寬慰的是,年輕的吳君和神戶花隈街的一名花魁結為夫婦』。」伸子現在似乎都能把畫紅圈的地方背下來了。

「你記得真清楚!」

「那當然了,這可是問題的關鍵啊!花隈街在神戶,可以說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裡玩玩,也要花很多錢的,更別說要給某個花魁贖身了,你說,那麼多錢是從哪裡來的呢?」

「那會不會是說,那個吳練海本來就很有錢?」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但他是專門從上海過來,取革命資金的,不是來遊山玩水,並且只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帶那麼多錢來。難道他是預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戶找到個情人,就把錢準備好了,一起帶過來?」

「說得也是。」葉村省五郎現在開始跟著伸子的節奏考慮問題了。

伸子說的話無外乎就是省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腦子是多麼的明晰,思維是多麼的縝密,葉村省五郎是非常了解的。更何況,把哥哥的想法表達出來的,還是自己崇拜至極的嫂子。

「雖然大宮虎城在這裡,只是輕描淡寫,但我覺得,這裡面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伸子注視著葉村省五郎的眼睛說。

「吳練海在花隈街里遊玩,給花魁娘子贖身,就需靠那三萬日元……」

「明治(1868年至1912年)末年的三萬日元,可是一大筆錢啊!」

「這麼說來,父親將錢交給了吳練海,還代替他背上了貪污的惡名?」

「有這種可能性!」

「可是,父親為什麼會這麼慷慨大義?他有理由要如此袒護吳練海嗎?」

「現在我們還完全不清楚,父親跟吳練海之間的關係。」

「難道他們兩個人平分了那三萬日元?……把那麼一大筆錢,全部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然後自已再背上罪名,這實在說不通啊。」

「省一郎也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從父親的性格來看,你就會明白,父親是絕對不會做出那種坐地分贓的事情來的。父親很誠實,又是個非常頑固的人,不善於跟別人合作,就連在生意上,只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完成的,父親絕不跟別人合作。」

「那平分三萬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葉村省五郎心虛地說了一句。這時,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應嫂子的事。

「省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支撐他活到現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給父親雪恥。請你一定不要把他的這個夢打碎了。即使你心裡覺得,就是父親貪污了那三萬日元,你也一定要答應他,査明父親貪污事件的真相,給父親洗脫罪名,拜託了!」

「不!……」葉村省五郎立刻又慌慌張張地補充說,「父親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是的。」一郞用低沉的聲音回應葉村省五郎,「他是死也不會做那種壞事的。」

「到了神戶,我一定要査清楚!」

「那就拜託了。」葉村省一郎艱難地動了動嘴唇。

「哥哥剛才說,只要調査吳練海就行,那麼,現在他人在哪裡?」

「關於這個,」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吳練海跟父親同歲,活到現在也有八十歲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