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這麼說起來的話,葉村省五郎的確從未看到父親高興過。

回到日本後,葉村省一家就住在東京。可能在南洋出生的小孩,都不太適應東京的水土,經常生病。一九四三年,姐姐貞子就得結核病去世了,緊接著,父親也在第二年去世了。葉村省五郎的二哥義夫,也在當時的「勞動動員 」的運動中累垮了身體,「二戰」結束後不久就死了。父親去世的時候,葉村省義夫還躺在病床上,想來父親在那種情況下,要露出愉快的笑容,也是不可能的。今天聽了嫂子的一席話,葉村省五郎才知道,就在這樣一張苦悶的面部背後,竟然還隱蔵了一些不告人的秘密。

伸子支支吾吾地說:「我聽別人說,父親在歷史上,曾經留下過污點。」

「在歷史上留下污點?」葉村省五郎被伸子的話嚇得張圓了嘴,「這也太誇張了吧,父親是那樣的大人物嗎?」

「我說的『歷史』,可不是什麼歷史教科書上寫的那些『歷史』,而是更加專業的歷史資料上記載的『歷史』。不過家裡人都堅信,父親是絕對不會犯下那樣的罪行的。」

「父親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可以說是貪污。」

「什麼,貪污?……」葉村省五郎驚得頓時張大了嘴。

「父親在年輕時,是個血氣方剛的人,那時正值中國的清朝末期,有很多革命家流亡到了日本。父親好像跟那些人有過來往。」

葉村省五郎看了看供在佛龕上的父親的照片:「哦,父親居然還有過這樣的經歷,與我印象中的父親完全不一樣啊!」

「那時候,父親才剛過二十歲,可能也就是給那些人做些跑腿的差事吧。」

「父親的貪污事件,跟中國的『辛亥革命』有關係嗎?」

「嗯,有的。」伸子低下頭說,「那些錢,是中國革命黨人,在日本籌措的革命資金。父親那時負責把這筆錢秘密轉交給一個中國革命黨人,但是父親卻拿著那筆錢,逃到了南洋。」

「哎呀!……」葉村省五郎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了。

「有三萬日元,在當時可是一大筆錢啊!本來是計畫在神戶交給那個中國人的,可是……」

伸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才嫁給省一郎的,所以她不太了解父親——葉村省鼎造(號康風)的事,只是偶爾從行市嘴裡聽說過一些瑣事而已。

父親去世的時候,葉村省五郎才剛剛九歲,也還沒到能真正理解父親內心世界的年紀。

「陰鬱的父親。」這是葉村省五郎對父親的所有印象,所以,每當朋友對葉村省五郎描述自己的父親,是多麼溫厚而開朗的時候,葉村省五郎都會對他們投以羨慕的目光。

「可是,哥哥從來沒有跟我提到過這件事啊,我知道哥哥是非常敬愛父親的。」

葉村省五郎還清楚地記得父親葬禮的那一天,穿著國民服的哥哥,眼睛哭得通紅,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哥哥省一郎一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那一天他是多麼的悲傷,連九歲的葉村省五郎,都能深切地體會到。

「他是那麼的愛父親,這種有損父親形象的事,他怎麼說得出口呢?」

「說得也是。」

「當時省一郎覺得。你不知道這個秘密最好,所以就沒告訴你,但最近他的想法好像變了。」

「怎麼變了?」葉村省五郎好奇地瞅著嫂子。

「他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開始考慮讓你繼續做他沒能完成的事,那就是替父親挽回名譽。省一郎堅信父親的貪污事件,絕對沒那麼簡單,肯定另有真相……這是他的信念。」

「只是信念嗎?」

「不,他似乎已經找到線索了,只要以此為基礎,去神戶認真調査,大概就能真相大白了。」

「去神戶?」

「嗯,是的,因為父親當時,就是要在神戶,把那些革命資金,交給中國革命黨人的。」

「原來如此。所以,哥哥才會這樣積極地勸我調到神戶工作。這麼說起來,前些年哥哥的朋友在神戶開公司的時候,哥哥還勸過我去他那邊工作。」

「還有這件事啊。那家公司的確比你工作的『櫻花商事』小多了……他可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去不了神戶了,又發現間題的關鍵就在神戶,所以有點著急……怎麼樣,葉村省五郎你是怎麼想的呢,能不能去神戶,抽時間調査這件事呢?」

「既然是為了替父親洗脫罪名的大事,當然義不容辭了。」

葉村省五郎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仍覺得五十年前的三萬日元貪污事件,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跟父親有關。現實生活中,葉村省五郎看過太多類似的事了,比這更噁心的事多的是,如今已經見慣不怪了,更何況是五十前的事呢?

如果葉村省五郎真能抽出時間,在神戶調査這件事的話,那也不是為了父親的名譽,而是為了哥哥——亦或者說是為了嫂子,這樣會更加恰當一點。他本來就對美麗的嫂子,心懷崇敬之情,既然嫂子已經把瀕危丈夫未完成的事情,託付給了自己,那就更加義不容辭了。

葉村省五郎抬頭往旁邊看去,嫂子這時候已經端莊地坐下了。跟葉村省五郎目光相接的時候,嫂子伸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嘴邊浮現出些許微笑。

在葉村省五郎的眼裡,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嫂子更加聰穎的女人了,可是,他有時候也覺得,嫂子伸子是個非常俗氣的女人,尤其是在對待自己孩子的時候,可以說,簡直就是溺愛。葉村省五郎覺得:像嫂子這麼非凡的女性,在對待孩子時,應該會採取更為聰明的方式。然而,只要一遇到順子的事,嫂子伸子就變得跟世界上所有的母親毫無二致了。

把父親秘密的大體內容跟葉村省五郎說完之後,伸子開始將話題轉移到順子身上了。

「連教畫畫的老師都覺得吃驚呢,說我們家順子身上,竟然有著讓人眼前一亮的才華。」

對葉村省五郎而言,剛才還是宛如天上仙女一般的嫂子,現在一下子就墜到地上,變成了凡人。伸子那副溺愛孩子的樣子,雖然讓葉村省五郎大倒胃口,卻也讓他感到親切溫柔。就像是從神佛的臉上,看到了凡人的表情一般,讓人不禁鬆了一口氣。

「看那裡,」伸子指著牆上說,「那可是順子畫的呀!」

黑色的畫框里,貼著一張女人的臉部素描,葉村省五郎前段時間來的時候,牆上還沒有這幅畫。

「哦,畫的是你的臉吧!」

聽葉村省五郎這麼一說,伸子變辦常高興:「很像吧!」然後眯起了眼睛。

「才不像呢!」這時,當事人順子從旁邊冒出來說。

相像的只有眼睛而已,葉村省五郎心想。然而,可以看得出,畫麵線條非常舒展流暢,的確是一幅很不錯的畫。

「不僅僅是畫哦,前段時間,語文老師還稱讚我們家順子的作文說……」

「哎呀,別說了,媽媽!」順子「啪!」地拍了一下子桌子,封住了母親伸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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