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晨,策太郎向吉祥二條衚衕走去。
王麗英這位梳劉海式髮型的姑娘就住在這條衚衕里。
據說,這所房子是她舅父的。因戶主舉家遷往上海,托王麗英代為照管房子。因此,她的好友李濤等留日同學無所顧忌,常到此聚會。
策太郎是王麗英的朋友,雖然還稱不上是好友,但也是王家的常客。
策太郎似乎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他曾在王家探聽到有關清朝和俄國之間交涉撤兵協定的事。但是,在差不多同一時間內,日本諜報網也搜集到與之相同的情報;不能說策太郎在這方面獨樹功勛。他可以不必顧忌,大大方方地到王家。
另外,彷彿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促使他到王家去。說實在的,他很想見到王麗英。
對策太郎說來,王家似乎成了他獲得勝利的戰場,他可以無所畏懼自由出入了。
真難得啊!自從上次策太郎刺探到情報以後,他再沒有到吉祥二條衚衕來玩過了。
再說,就是他想來也沒有餘暇。
他立即參與了收買文保泰的工作,加上又遇到文保泰之死、二十五萬元不翼而飛等事。轉瞬之間,又過了一個星期。
不過,也僅僅是一個星期。
然而在這短暫的時間內,發生的都是一些駭人聽聞的大事。在此之前的諸多事情,都成為朦朦朧朧的遙遠的往昔之事了。
「好像很久沒有見面了……」
每當他想到某些過分的事,內心不免譴責自己。
策太郎思緒萬端。
倘若王家高朋滿座,自己怎麼辦呢?那就若無其事地向大家寒喧一句:「啊!天真冷呀!」這就行了吧?
策太郎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就在此時,他忽然意識到,越是注意自己的言行,越容易使人感到你行動蹊蹺。想到這裡,策太郎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策太郎邊走邊想,他的腦海里總是浮現出王麗英的秀麗倩影。
由於身負秘密使命,和王麗英見面時總感到好像是欺騙了她似的,策太郎內心很不安。
日本方面不惜重金進行賄賠,致使中俄撤兵協定趨於流產。
日本終子獲得了對俄開戰的主動權,出師有名了。
此後,傳出一則煞有介事的消息,說俄國公使萊薩激怒地拍打桌子,終至流鼻血,倒卧在地。
策太郎總算完成了使命。雖然尚未接到回國的命令,然而已為時不遠了。
他決心設法找回二十五萬元,這只不過是受好勝心的驅使,絕非接受了什麼命令。如果讓上級知道了,說不定會下令制止這樣乾的。
同時,他又接到了一個密令,讓他不必隱瞞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從事自己的商業活動了。
這樣一來,他無需用欺騙的手段對待王麗英,也免得內疚。
策太郎的心情也舒暢多了。
往常,他到吉祥二條衚衕拜訪王麗英,她家總是高朋滿座。當然,王麗英一個人在家,也偶爾有之。
策太郎期待著後一種情況的出現。
這一天,果然如策太郎所盼望的,客廳里只有王麗英。
他喜出望外。心想,自己真是到了時來運轉的時候了。
策太郎一邊想,一邊把事先準備好了的辭句說了出來:「啊!真冷呀!」
「請坐!」
王麗英說。
平素,她總是和藹可親,臉上浮現著笑容。今天卻不同了,那種表情完全收斂起來。
她勉強敷衍了一下,只有幾秒鐘的時間。
她目光嚴峻。
「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策太郎立刻感到不安,低著頭看椅子的扶手。
「土井先生!」
王麗英聲色俱厲地叫了一聲,這一下非同小可。她讓策太郎坐下,自己卻站著和他說話。
「什麼事?」
策太郎迎著王麗英的視線問道。王麗英完全像審訊似地凝視著他。
策太郎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弄不清對方為什麼這樣看自己。
「當初在東京和土井先生相處,我沒有任何戒心,什麼都想讓你了解,是把你當作好朋友看待的。」
王麗英說。
「這一點,我很感謝。我也是以同樣的心情拿你們當作好朋友相待的呀!」
日清戰爭已經過去十年了,現在是日中關係最好的時刻。中國的青年了解到舊體制已無法使國家前進了,他們認為應當使國家走現代化的道路,而鄰國日本,便是榜樣。因之,數以萬計的青年紛紛東渡日本去求知。
當然,兩國之間還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還保持著比較友好的關係。這種關係持續了十餘年,直到日本威脅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要求。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無理要求使兩國關係完全惡化了。
在兩國關係惡化之前,中國人只要了解日本人的身份、來歷,都會毫無戒意與之友好相處的。
李濤、王麗英等人是尋求革命的年青人,清朝的叛逆者,這些年青人是相信策太郎的。當策太郎參加他們的集會時,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和警惕。
大概李濤、王麗英曾向自己的同志介紹過策太郎,說這個日本人和他們有共鳴之處吧。
「是的。開始,我們也確實把您當作好朋友的啊!不曾向你隱瞞過什麼秘密。可是,最近你的行動使我們產生了懷疑。本來我們以為你是中國革命的同情者,是經營古玩字畫的日本商人……」
「這一點沒問題。怎麼啦?」
「之後我們了解到,事實也許並非如此……總之,你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對不對?喂!你欺騙了我們?」
「嗯?」
策太郎對受外務省之託,從事特殊工作一事,除告訴有關人士之外,從未和其他人談過。王麗英多半是從什麼地方探聽到的吧。
「她怎麼會知道呢?」
策太郎想,雖然自己的工作是極其秘密的,但自信不是什麼罪惡行為,當然用不著受良心的譴責。
「我沒有欺騙你們呀!」
策太郎說。
「其實,你的面部表情已經證明,你欺編了我們……我看得出來。」
「不,那是誤會……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土井先生,你不是很久沒有到我們這兒來了嗎?」
王麗英突然轉變了話題。
「到你這兒來矛……噢!那是因為最近很忙啊。」
「那是為一筆巨款的事太勞累了吧!」
「啊?」
「你還在裝傻?我們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
「是呀!就連你到過什麼地方,做過些什麼,我們都……」
王麗英說完挺著胸,氣宇軒昂。
她儼然像坐在審判席上的審判長。
策太郎心想:看樣子似乎她知道大致的情況了,掙紮下去也無濟於事。
「你說的是我到文保泰家中去的事吧?」
他試探地問道。
「也許你會說,是為了去學習取拓本技術的吧?」
王麗英諷刺地說。
「我是去收買他。」
他很痛快地承認了。
「那麼,你是以什麼身份去的呢?」
「我只是受別人之託,因為我會說幾句中國話……別人希望我代為幫忙……其實我是臨時幫忙的,我的本職工作確是做字畫古董買賣。請相信我!」
「你是不是日本的密探,這與我們沒有多大關係。不過,日本密探或者是與之有關係的人,經常與清朝的上層人物有聯繫……你們把那筆賄賂用的巨款送到文保泰家去,是受日本政府的指使吧?隨後你們是不是又受清政府的委託辦些什麼事呢?比如說,讓你們追查反對清朝的人……他們會樂意地給你們很多酬金的。聽說,對目前在安南的孫文先生的腦袋,他們就懸賞若干萬元。我們的腦袋當然不值那麼多錢了。可是我們還不願意掉腦袋啊!……正因為這樣,我們必須把周圍的情況摸清,哪怕是對稍微有點可疑的人,也要徹底查清……」
「這也是我的希望。請調查吧。」
這種談話場面是很奇妙的,策太郎反而感到高興。他甚至希望王麗英嚴厲鞭笞自己。
這大概也是一種少有的受虐狂吧。
然而,王麗英並未繼續追究下去。
「事情總會調查清楚的,請你在這兒呆一段時間。」
「好的。不過,希望儘快地把我的問題弄清楚。」
「什麼時候才能弄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一直保持冷靜的王麗英這時突然變了,她連忙向左右顧盼。
這家客廳有兩個門,一個通向大門,一個通向內院。
王麗英突然向後一退,吹了聲口哨。
這肯定是聯絡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