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雜詩十二首(其四)

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

賞析

淳真之性情與自然之語言,是陶詩之體和用。其性情之淳真,乃包涵著深刻豐富的思想;其語言之自然,亦出自爐火純青的功夫。鍾嶸《詩品》稱最高造詣的詩歌,當「使味之者無極」,唯陶詩最是如此。陶淵明《雜詩》第四首,發舒自由生活之歡欣情趣,語甚曠達,其意蘊,則深具一種執著、嚴肅的人生態度。

「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起筆兩句即是一人生態度之對比,為全詩舉綱。「丈夫」即下文「當世士」,「志四海」言其進取心。陶淵明自己,則異乎「丈夫」之志,而但願「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此借用《論語·述而》語)。以下六句,便展開抒寫其樂事種種。「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親人相聚,子孫相保,首先意味著的是棄官還家,可見陶淵明對於做官看得輕,對於骨肉之情、天倫之樂看得重。「親戚共一處」之「一處」,與《歸去來辭》「悅親戚之情話」之「悅」,皆情見乎辭。「子孫還相保」之「相保」,尤須體會。當晉宋之際,殺戮、戰爭,年年歲歲,無休無止,能夠子孫相保,便非尋常事情,而是至為真實的幸事、樂事呵。「觴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清陶澍注云:「燥,干也。與孔文舉『尊中酒不空』意同。」杯酒弦歌,以消時日,杯中之酒,尤喜不空。這在詩人,又是一份樂事。若是在官拘束,又哪得如此暢快。透露箇中消息,尤其在於下面兩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緩帶」二字便不可輕易放過。我們記得蕭統《陶淵明傳》所記那著名的故事:陶淵明為彭澤令,「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陶淵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至於「盡歡娛」三字,則概言此六句所寫一切樂事。下句「起晚眠常早」,若理解為懶散,卻是不妥。《歸園田居》云:「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之勤勞如此。此二句言不修邊幅,無拘無束,早睡晚起,樂在其中,實意味著永遠擺脫宦遊場中「應束帶見之」、「違己交病」之種種煩惱。以上六句所寫,皆至尋常事,卻又是至真實之事,皆喻說著棄官歸隱之後,不再喪失自我,喻說著自由。一個依自不依他,從心所欲的人,是真正快活的人。「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哪像當世士人們,內心充滿了矛盾衝突,有如冰炭相加那樣!「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澍注《靖節先生集》附錄引朱熹語)其中那些能詩之士,作起詩來,也是「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機務,而虛述人外」(《文心雕龍·情采》)。當時士風虛妄不實如此。「冰炭滿懷抱」一語,實一針見血。「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明何孟春注云:「謝靈運《吊廬陵王》詩『一隨往化滅,安用空名揚』,意同。」解得甚是。人生一世,終歸墳墓,又何須稱揚空名呢!空名,正是當世士們所追逐的標的。追逐空名的人生,終是喪失自我的人生。獨立自由的人生,才是真實不虛的人生。兩種人生之價值,誰正誰負,詩中已揭示得明白。

回顧首句「丈夫志四海」,原來是微婉之語。「冰炭滿懷抱」的「當世士」,實在算不上真丈夫。其所謂「四海志」,不過是「志深軒冕」、「招權納貨」之私。其名實之不合,又何啻冰炭。陶淵明本是「猛志逸四海」之人,可是在晉宋之際那一亂世,一位正直的士人往往連自己生命也無法保全,又遑論實現天下之志呢?退出黑暗政治,不與同流合污,保全獨立自由之生命、人格,此便是一種至為真實可貴之志。透過全詩的曠達之語,可以體會到陶淵明嚴肅的人生態度。

作者:鄧小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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