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擬古九首(其九)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賞析

陶淵明發舒歸隱之志的詩歌,往往是暢所欲言,而寄託故國之思的詩歌,則往往是微婉其辭。其中如《述酒》一篇,便隱晦曲折之至。所以,只論陶詩明白如話,其實並不全面。《擬古》九首之第九首,亦是一篇用比興手法寄託故國之思的作品。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種桑於長江邊,為期已是三年,似可望有所收穫了。乍一看來,起筆二句所寫不過是種桑之一小事,可是此一事象,實托喻著重大政治事件。桑樹乃晉朝之象徵也。西晉傅咸《桑樹賦序》云:「世祖(晉武帝)昔為中壘將軍,於直廬種桑一株,迄今三十餘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即晉惠帝)入朝,以此廬為便坐。」《賦》文並謂:「惟皇晉之基命,爰於斯而發祥。」可見以桑樹象徵晉朝,是有來歷的。江邊本非種桑之地,「種桑長江邊」,此暗喻晉恭帝為劉裕所立。恭帝於義熙十四年(418)十二月即位,至元熙二年(420)六月被劉裕逼迫禪位,前後正是三年,故詩云「三年望當采」。本來,桑樹種植三年,則可望采其葉矣——此言其已當茂盛;君主在位三年,則可望有成績矣——此言其已當自強。此在恭帝,雖說是無望之望,然而同情晉朝的人,畢竟望其能夠固本自立。結果如何呢?「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枝條剛開始生長起來,卻突然遭到山河變遷。曰「始欲茂」,實是未茂。曰「山河改」,則呼應「長江邊」,不言而喻,洪水滔滔,江岸崩潰矣。長江邊豈種桑之地?昔日種桑是於斯,今日毀桑亦於斯,此正喻說恭帝是為劉裕所立,亦為劉裕所廢也。「忽值山河改」一句,觸目驚心,雖是比興,亦是明言矣。元熙二年六月,劉裕逼恭帝禪位,篡晉稱宋,改元永初,山河變色矣。「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洪水滔滔,高岸為谷,沖斷了樹枝,捲走了根株。那洪水滔滔,正如滄海橫流。三年之桑,毀於一旦。劉裕逼恭帝禪位,即廢之為零陵王。「根株浮滄海」句,喻指此事。次年宋永初二年(421),劉裕便派人殺害了廢帝。從「三年望當采」及「根株浮滄海」之句,可知此詩當作於恭帝被廢之後,次年被害之前。恭帝被害之後,陶淵明是以《述酒》一詩,作出反應的。程穆衡《陶詩程傳》云:「『柯葉』、『枝條』,蓋指司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荊州,而道賜發宣城,楚之據長社。迨劉裕克江陵,奔亡相繼,而晉祚始斬。」所言甚是。從「枝條始欲茂」及「柯葉自摧折」看,晉室本來並非未作努力自強,「三年望當采」亦並非毫無來由之望,可是晉室終非劉裕之敵手,同情者之希望,也終於落空。「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此二句,從比興之表面事象說,是寫桑樹既毀,春蠶遂無葉可食;蠶絲不成,寒衣亦無資源可制。從所寄託之深層情意言,則是表達天下同情晉朝之人包括詩人自己,當晉亡之後深深的失落悲感,其對於晉朝的依戀之情,亦見於言外。此二句所寫晉亡及於人們之影響,托喻春蠶、寒衣之事象,但仍與桑樹這一基本象徵有密切聯繫,全詩構思,縝密而自然如此。「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本者,根也。結筆兩句,迴向桑樹,仍是雙管齊下。表面意謂當時種桑既在江邊,而未植根高原,則今日桑樹根株全毀,又如何可以追悔!深層意蘊,則是當時晉室既依賴於劉裕,今日晉之亡於劉裕,亦無可追悔也。誠如黃文煥《陶詩析義》之所言:「事至於不堪悔,而其痛愈深矣!」

陶淵明此詩當作於晉亡之後不久。如詩所示,在陶淵明心靈深處,實痛憤劉裕,同情晉朝,對於晉亡,沉痛至深。這就說明,在歸隱十六年之後,陶淵明亦決非一忘世之人,他對於世道政治,仍然抱有堅確的是非之判斷,鮮明的愛憎之情。就是將他說為一道家,實亦未妥。同時,亦如此詩所示,陶淵明以一同時之人,能夠對晉亡之一段當代歷史,表達明晰之認識,提出清醒之教訓。尤其「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二句,可以見出其清醒、理智之態度。這,顯然又是與他早已棄官歸隱,與現實政治之間保持了相當距離所分不開的。可以說,陶淵明此詩是一幅晉亡之詩史。

陶淵明此詩藝術造詣很高。詩中採用桑樹這一晉朝之象徵,喻說晉亡一段歷史,比興已可謂高明、得體。特別值得提出的是,此詩以比興結體,桑樹作為基本象徵,全幅詩篇一以貫之,始終都未脫離這一基本象徵。意象毫無支離之感。中國詩歌藝術,以比興為根本大法。《詩經》之比興,多局於開篇之起興,簡單之比喻。比興至於《楚辭》,發展而為自覺之象徵,寄託以深意,但亦多為片段,詩幅主體猶是直抒。陶淵明此詩,以同一象徵性意象貫串全幅詩篇,極為完整圓滿,而寄託遙深,不著痕迹。可以說,陶淵明此詩之創造,豐富了中國詩歌比興寄託之藝術傳統。

作者:鄧小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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