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擬古九首(其四)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

賞析

「擬古」意思是摹擬古詩,此詩張玉穀說是「擬登廢樓遠望而傷榮華不久之詩」(《古詩賞析》)。登高望遠而有所思,乃是古詩中最常見的意境。此詩明言「擬古」,則登樓之事,未必實有,而只是虛構形象,藉以抒發情懷。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迢迢」、「百尺」都是形容樓高,李商隱詩句「迢遞高城百尺樓」(《安定城樓》)大概由此而來。「四荒」,四外極遠之地。由於樓高,極遠的地方都看得很「分明」,這又可看作是從對面來寫樓高。「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這兩句是說,這座樓傍晚有雲彩飄入,早晨有飛鳥鳴聚。這一方面還是形容樓高,王勃形容「滕王高閣」「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筆法相似。另一方面,是寫此樓之廢,只有雲鳥棲息,而不見人蹤。這幾句寫樓高、樓廢,乃詩人興感之由。「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所見遠,所思廣。「茫茫」,既見地域的廣闊、思緒的浩茫,還表示平原上一無所有。這兩句極具蒼涼的情致,為登眺名句,李嶠的「山川滿目淚沾衣」(《汾陰行》)、晏殊的「滿目山河空念遠」(《浣溪沙》)當皆由此脫化。

「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以下就是慨嘆了。「此場」即指所望中的山河、平野,古來有多少人在這裡角逐啊,角逐之時又是那麼激昂慷慨,似乎人生的一切追求莫大於斯。而「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北邙」,山名,在洛陽城北,東漢以來君臣多葬於此。這是說,這些「功名士」到頭來一個接一個壽終正寢。從前面的「慷慨」到這裡的「一旦」「相與」,見出命運的無情、功名近乎兒戲。身後情形又是怎樣呢?「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墳上表示萬古不凋的松柏也被人砍伐了,露出了高高低低的墳頭。「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遺主」,死者的後代。這兩句說:倒塌的墳基也無人修理了,死者的遊魂在哪裡呢?也就是說,連魂也找不到一處安身的地方了。這些「功名士」身後未免太凄涼了,他們功在哪裡、名又在哪裡呢?作者最後說:「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誠足貴」是揣摩生前、「慷慨」時的心理,但看看死後的冷落,真正是「可憐傷」了。「憐」、「傷」,同義反覆,是加重感嘆。

陶淵明在不少詩中都表達了「榮華難久居」的思想。否定功名富貴,就是對自己歸田躬耕生活道路的肯定。這是陶詩的基本主題之一。其它詩多是運用自述的寫法,從自己的素懷、從當前的生活,絮絮道來,心情顯得比較平靜;這首詩則是登樓懷古,境界高遠,感慨遙深。這與平素的「散緩」風格自是不同。前面寫樓,已暗寓了廢替之嘆;後面懷古,生前、死後的對照,死後的悲哀,著墨甚多;而慨嘆的「功名士」又為爭疆奪土之人。這些都表示了:此詩不單是一般的「傷榮華不久」,而還有著特定的政治內涵。論者謂為寄愴於「國運更革」、晉宋易代,這是很有可能的。

作者:湯華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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