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有會而作

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飢乏,歲雲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飢。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賞析

陶淵明的詩是智者之詩。他以充滿睿智的內省態度觀照日常的生活,在極為有限的生存條件下,不倦地探尋著保持精神自由的途徑。洞察人生的底蘊,不是被鄙陋平庸的現實所壓倒、所吞噬,而是以遺世獨立的精神超越它、戰勝它,對憂患泰然處之,從而體悟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正是陶詩主要魅力的所在,也是我們讀其詩所不可不知的。

此詩題為《有會而作》,「會」即會意之會,指有所感悟和領會。詩通篇直抒胸臆,寫其所感和所思,而把具體的事由放在序中作為背景交代。究其緣起,乃是值歲暮之際,新谷未收,又適逢災年,糧食匱乏到了難以充饑的地步。這種困厄艱苦的境遇似毫無詩意可言,而詩人卻從中激揚起對生命的執著之情。詩的首二句,概括了自己貧寒的一生,「弱年」指青年時期,「家乏」是不甚寬裕的意思,「更長飢」就每況愈下,連起碼的生存條件也難乎為繼了。下面四句以自己的生活實感和體驗把這種境遇具體化:「菽麥」兩句說只要有粗食充饑就已心滿意足,欲吃粱肉更簡直是非分之想了。「惄如」兩句極言饑寒之切,「惄如」,飢餓狀;「亞九飯」,或是「無惡飯」的訛誤,意謂飢餓時進食無不覺得可口;「當暑厭寒衣」則指缺衣少穿,故冬不足以禦寒而夏又以為累贅。這幾句寫得惻惻動人,非親身經歷備嘗滋味者不能道。「歲月」兩句又一筆兜回,將辛酸凄苦而又無可奈何的悲涼心情和盤托出。這裡說的「歲月暮」,既指臨近年末,又指老之將至。人生本來短暫,而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了此一生,怎不教人悲從中來!以上八句概括了物質上極度匱乏的憂患人生,其中「孰敢慕甘肥」、「如何辛苦悲」兩句更是感慨系之,從而以為下文的張本。

詩人並「不戚戚於貧賤」,面對人生的苦難,他反而更加珍視生命。詩人是從身、心兩個方面來把握生命的存在的。由「常善粥者心」至「徒沒空自遺」四句,是先從「身」方面說。詩人借著對一個故事的評說,弘揚了富有哲學意味的「貴生」精神。這個故事見於《禮記·檀弓》,大意謂齊國饑荒之年,黔敖施粥於路,有飢者蒙袂(以衣袖遮面)而來,黔敖曰:「嗟,來食!」飢者因不食嗟來之食而死。詩人從重生的立場,肯定了施粥者的用心,而對蒙袂者的行為則持批評態度。這種貴生思想的淵源主要來自莊子。莊子主張「保身全生」,反對「危身棄生以殉物」,《莊子·駢姆》說:「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人的生命、天性既不應為名利等外物所役使,那麼為了區區一事的榮辱而輕易地捨生就死,就是不足取的。當外界的險惡環境使人淪於極其卑微可憐的地步時,這種強調個體生命存在的貴生思想,未始不是弱者的一種精神支柱和自衛武器。詩人為了與苦難抗衡而從中汲取了生存的勇氣,因此也是不無積極意義的。「斯濫豈攸志」以下四句,又是從「心」的方面說。詩人不僅重視生命的存活,而且更重視對生命意義的自覺把握。「斯濫」、「固窮」兩句,語出《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詩人意謂在貧賤中有無操守,正涇渭分明地把生命的價值判然為二:君子高尚其志,安貧樂道,從而身處憂患之中,卻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小人心為物役,自甘沉淪,終於在隨波逐流中汩沒了自己的天性。詩人選擇了前者而否定了後者,並且以前賢作為師法的榜樣而自勉。最末的「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兩句,表現了主人公以固窮之志直面患難的堅強決心。詩人從「貴生」、「守志」也即身心兩個方面領悟了生命的真諦,這就是本詩「有會」的主旨所在。陶淵明把莊子對生命的哲思和儒家的自強不息精神結合起來,從而表現了人的生命力的激揚,表現出歷劫不滅、睥睨憂患的內在力量。現實的色調愈是灰暗和沉悶,其主體精神反而愈見活躍和高昂。陶淵明其人其詩之所以感召了無數後人的奧秘,其實就正在於此。

作者:鍾元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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