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飲酒二十首(其十九)

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裡。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

賞析

陶淵明自述其《飲酒》二十首均是「既醉之後」所作,而詩中卻以清醒的人生態度,一一展示了對衰榮、顯默、生死、善惡、是非、物我等重大問題的思考,誠如蘇軾所說,此公「言醉時是醒時」(《王直方詩話》)。因詩人明知為世俗的偏見所不容,乃自托為醉人謬誤之言,此所以詩借「飲酒」為題而詠懷也。從這裡固可見詩人當年在寂寞中探求人生之道的艱難不易,亦體現了其獨立不遷卓然自立的人格。本詩即在回首往事中披露了自己的衷懷。

詩的首八句以從容安詳的態度回顧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尤其是生平所經歷的兩次重大抉擇。詩人自二十九歲(393)解褐入仕為州祭酒,至義熙元年(405)辭官歸田,在其間及以後的漫長歲月里,詩人的內心是頗不平靜的,充滿了種種矛盾和衝突,有時甚至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但在這首詩里,一切卻都彷彿被過濾凈化,表現為極樸素極單純的情思。詩中說,自己當初入仕就是為稻粱謀,而為官後依然未能解決衣食問題,由此引起反思,遂認定了人生的歸宿。這裡說的「長飢」、「將養」、「凍餒」,當然是詩人清貧家境的自況,詩人曾在《歸去來辭·序》中自述云:「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其友人顏延之也在《陶徵士誄》中說他「母老子幼,就養勤匱。」即從他入仕期間所作的某些詩篇來看,也仍未見有大的改善,如「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等。但詩人之所以作出上述的選擇,實際上卻遠非只是出於物質條件方面的考慮。即以退隱歸耕而言,其中既有詩人「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稟性氣質的原因,也有對「真風告逝,大偽斯興」世風的義無反顧的決絕意味,有「鳥盡廢良弓」對世事翻復無常動輒罹禍的恐懼,也有對「返樸歸本」的「貴真」追求。對於如此曲折深微的心理歷程,本詩中卻以「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兩句一掠而過。前一句也即《歸去來辭·序》中所說的:「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後一句則語出《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以及方望《辭隗囂書》:「雖懷介然之節,欲潔去就之分。」指專一不移。詩人在這裡避虛就實,化繁為簡,一則是出於他對人生之道的樸素理解:「人生貴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因而不諱言被一般士人認為是粗鄙的衣食問題;二則也有意以「不汲汲於自表」(顧炎武《日知錄》語)的態度,來與充滿矯飾的世俗風氣相對抗。這種對人生「復歸於朴」的認識和態度,正是陶淵明「沖淡」詩風所賴以形成的思想原因。朱熹說陶詩「語健而意閑」,也正道中了此老站在人生哲學的高度剖析自我的特點,因棋高一著故而能氣度雍容,雖不求露已而自富啟示性也。

詩的後六句,從回顧反思中總結了自己的生活態度。「星氣流」即星宿節氣的運行,指時光流逝;「復一紀」指歸田以來又已過去了十二年。「冉冉」,漸進意;「亭亭」,久遠意,這兩個疊詞加強了感喟的語氣,暗示了歲月的艱難不易,詩人將這一期間「饑寒飽所更」的物質困苦,以及「貧富常交戰」的精神苦悶,都凝聚在這感慨之中,言近而意遠。「世路」兩句則從世既棄我、我亦棄世的關係中洞悉了人生的悲劇。面對廣闊遼遠而又布滿岐路的世道,常使人難以進取,而愈是清醒者,則困惑與痛苦也愈多,此楊朱所以哭泣而返也。楊朱事見《淮南子·說林訓》:「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古來失意的士人每藉以抒寫茫然不知所從的沉痛巨哀,如阮籍《詠懷》(二十)亦云:「楊朱泣岐路,墨子悲染絲。」那麼,又如何解得這個人生難題呢?詩人在詩末將自己的答案托出。「雖無揮金事」一句,用漢代疏廣、疏受事,二疏名位顯達而能急流勇退,歸老後日設酒食宴請族人故舊賓客,用金甚多,其意乃在視富貴為禍咎之源,故不欲將產業留給子孫遭致後患,表現了對「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至理的清醒認識。詩人極為欣賞二疏的人生態度,曾在另一首《詠二疏》的詩中說:「誰雲其人己?久而道彌著。」百年之下跡不同而心相通,詩人的「飲酒」因此乃和「知足」「知止」的哲思相關聯。古話云:「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詩人放棄了對外在功名事業的進取,而轉向內心返歸自然、「法天貴真」的精神追求。從這一點而言,陶淵明之嗜酒,實在可以說是以有所不為的狷者之飲而垂範後世的。

作者:鍾元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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