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飲酒二十首(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捨邈異境。

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賞析

此詩設為一夫一士,而以士自況,表達了對時事的看法和自己的生活態度。

開頭六句是敘事。首句的「客」即下句的一夫和一士。「止」是止息、居住。「取捨」,趨向和捨棄,指志趣、懷抱。「邈」是遠的意思。「邈異境」謂二人處於相距極遠的兩個不同境界。這二句是說,有兩個常住在一起的人(這「人」其實是兩種人的象徵),他們的志趣迥然不同:一個人長年獨自飲酒沉醉,一個人卻不飲酒,終年都很清醒;兩人你嘲笑我醉,我譏諷你醒,講的話都不為對方所理解。這幾句盡量突出這兩個人志趣的根本不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生活方式也絕然相反,同時只作客觀敘述,不帶一點褒貶。這樣寫,是為了更好地為下文作鋪墊,為下面的議論蓄勢。

「長獨醉」和「終年醒」都不是常人所有的情形,這不免使人產生疑問:他們何以會有這種表現?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對此,「規規」二句用亦敘亦議的筆法,表明了作者對二者的態度,而何以醒、醉的原因以及醒和醉的真正涵義,亦自然蘊含其中。「規規」是淺陋、拘泥的樣子。《莊子·秋水》:「子乃規規然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這句講的是醒者。此人謹小慎微,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亦步亦趨,沒有思想,沒有主見,自以為是清醒的,別人也以為他是清醒的,而在作者看來,這是十足的愚昧。「一何」義同「何其」,是強烈的否定語氣,足見作者的鄙薄之甚。「兀傲」是酒後傲放自得之貌,同「規規」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差若穎」意謂較為聰明。「差」是略微之意。這句講的是醉者。在作者看來,醉者可以超脫世俗,不問時事,所以他是聰明的、可取的。這本身就是對現存的秩序、輿論、政治等等的否定。而這正是醉者的用心,所謂醉者,其實是真正的醒者。正因為醒者愚而醉者穎,只有醉時才是醒時,所以作者傳語醉者,希望他不但白日飲酒,夜裡還應點上蠟燭,繼續酣飲;要他時時刻刻都在醉中,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時時刻刻都保持清醒。清人邱嘉穗云:「陶公自以人醉我醒,正其熱心厭觀世事而然耳。要之,醒非真醒而實愚,醉非真醉而實穎。」(《東山草堂陶詩箋》)馬墣云:陶淵明「以醉者為得,誠見世事之不足問,不足校論,惟當以昏昏處之耳。」(《陶詩本義》)這些分析都是極為中肯的。

醒者實際就是世俗庸人的代表,醉者則是作者的自我寫照。作者寫作此詩時,正當晉宋易代的前夜,是我國歷史上最黑暗、最動亂的時期之一。這個時期,政治腐敗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大小軍閥為了爭奪權力,互相攻殺,兵禍連年不絕。作者既無力改變現實,又不願同流合污,早年的壯志已經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了。作者在《雜詩》中說:「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感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這同後來杜甫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實質上並沒什麼不同,作者的心情是非常痛苦的。醉酒不過是對現實已經絕望的一種表現,同時也是藉以排遣苦悶和潔身避禍的一種手段,包含著傷時感事的深刻內容。這使我們想起了當魏晉之際,鍾會屢以時事問阮籍,欲因其可否而加之罪,阮籍均以酣醉得免的故事。(見《晉書·阮籍列傳》)《飲酒》第二十首末尾的「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與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用意正復相同。這裡固然有逃避現實的消極的一面,但保持自己高潔的節操,不同醜惡的統治階級合作,卻是具有進步意義的。

這是一首構思別緻的感懷詩。筆調曠放,感情卻極沉痛,冷峻之中包裹著一顆火熱的心。清人施補華說:「陶公(指陶淵明)詩,一往真氣,自胸中流出,字字淡雅,字字沉痛,蓋繫心君國,不異《離騷》,特變其面目耳。」(《峴傭說詩》)陶淵明無意於做某一姓的忠臣,「君國」云云,是不確的;但看到陶詩同《離騷》有相通之處,同樣是處處滲透著沉痛的感情,確實是極有見地的。屈原借香草美人以抒忠憤,陶淵明借飲酒以寄悲慨,都是為理想不能實現而悲哀。陶淵明在《自祭文》中直言「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足見「長獨醉」的陶淵明同行吟澤畔的屈子一樣,也是一個傷心人。而這首詩,則是這種「傷心」在另一手法上的體現。

作者:王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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