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飲酒二十首並序(其一)

餘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

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

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賞析

《飲酒詩二十首》是陶淵明的重要代表作。舊說多認為作於晉安帝義熙十二(416)、三年間,王瑤定為義熙十三年(見所編注《陶淵明集》),可從。按據原詩第十九首說:「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裡。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終死歸田」指陶淵明義熙元年(405)辭彭澤令歸隱,再經一紀(即十二年),正好是義熙十三年,時作者五十三歲。或據第十六首「行行向不惑(四十歲稱為不惑之年),淹留遂無成」,並將第十九首的「終死歸田」解為陶淵明二十九歲辭去州祭酒職歸家,當時他行將而立之年(三十歲),再加一紀為作詩之年,因而認為此詩當是義熙元、二年作者四十一、二歲時作。實則「行行」句系回憶過去情事,並非寫作此詩之年,而陶淵明辭去州祭酒職以後,又曾幾次出仕,也與「終死歸田」不合,也就是說,「是時向立年」同「終死歸田裡」講的不是一回事。此詩寫作時,正是晉宋易代之際,故前人稱這一組詩為「感遇詩」(見明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載譚元春語),充滿了對時勢和作者身世的感慨。

序文說明作詩緣起,曠達中透出悲涼,文筆絕佳。「比」,近來。「比夜」一作「秋夜」。「顧影」,望著自己的身影。「顧影獨盡」即作者《雜詩》「揮杯對孤影」之意。「辭無詮次」是說言辭沒有選擇、次序,意謂率意成篇,是不經意之作。據詩序「比夜已長」,「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這一組詩當是同一年秋夜陸續所作。各首在寫作的當時,雖然只是根據彼時的感觸,直書胸臆,並無預先的規劃,但在最後編排時,卻照顧到了前後的聯繫,全組的結構,相當謹嚴。組詩雖然只有九篇直接寫到酒,但所有各篇都是酒醉後的感想,故總題為《飲酒》。飲酒是為了排遣胸中的鬱悶,酒後作詩是在書慨。梁昭明太子蕭綱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陶淵明集序》)清人方東樹也說它「亦是雜詩,……借飲酒為題耳,非詠飲酒也。阮公(阮籍)《詠懷》,杜公(杜甫)《秦川雜詩》,退之(韓愈)《秋懷》,皆同此例,即所謂遣興也」(《昭昧詹言》),所論極確。

「衰榮無定在」為原詩第一首,寫衰榮無定,世事不常,應當達觀處之,飲酒自娛。這是整個組詩的總綱。

開頭兩句就提出一個富有哲理的問題。「衰榮」猶言盛衰。「榮」本意為草木的花,引申為繁盛之意。「彼此」即指上句的衰、榮。宇宙萬物,社會人事,莫不有衰有榮,衰榮二者,緊密相連:有榮必有衰,有衰必有榮;沒有永遠的、一成不變的衰,也沒有永遠的、一成不變的榮。詩中衰榮並提,重點則在由榮變衰。下文緊接著即引人事申論之。

據《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秦東陵侯召(邵)平,秦亡後淪為平民,家貧,在西漢京城長安(今陝西西安)城東種瓜,瓜美,時人稱為「東陵瓜」。詩中的邵生,即指召平(召、邵古代本為一姓)。當邵平在瓜田辛勤種瓜時,同他在秦代為侯的朱門甲第,高車駟馬,鐘鳴鼎食,奴婢如雲的富貴榮華、聲勢顯赫比較起來,何止天壤之別!「寧」,豈、難道。用反詰表示否定,可以使語氣更加強烈,更能加強感嘆的意味。邵生之不能長久富貴,猶草木之不能長榮不枯。邵生如此,類似邵生的公侯將相,不知有多少;進而言之,王朝的興衰,不知搬演了幾多回。作者寫此詩時,東晉王朝經過司馬道子亂政、孫恩之亂、桓玄篡逆,已經搖搖欲墜,此詩寫作後不久,劉裕即代晉自立。就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曾祖父陶侃曾做過晉的大司馬,祖父、父親也做過太守、縣令一樣的官,但到他這一代,家世已經衰落。所以這兩句雖然寫的是史事,實際蘊含著對時勢和自身身世的感嘆。不過,作者既不是在惋惜晉室的衰敗,更不是在眷戀先世的富貴,因為前此不久他便主動辭去了彭澤令,當義熙末年朝廷徵召他為著作佐郎,也被他辭掉。如果說有憤懣的話,那就是憤懣在當時政治極端黑暗、門閥制度極度森嚴的情況下,自己早年立下的「大濟於蒼生」(《感士不遇賦》)、希望建立一個「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桃花源詩》)的美好社會的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然而,「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社會人事的盛衰變化,就像寒暑相互更替一樣,是不可改變的客觀規律。通達事理的人知道這個道理,就能不為這種變化而驚恐,也不為自己的得失窮達而繫心,日夕歡飲,怡然自適。這同作者《歸去來辭》「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的意思差不多。「寒暑」兩句既是總結上文,是由上面四句得出的結論,而這個結論本身,又是一個寓有哲理的比喻。這個比喻同開頭「衰榮」兩句意思相近,作用一樣(都講社會人事變遷),但前者為直述,後者為比喻,表達方式並不相同,它們分別放在邵生這個歷史人物的例證前後,通過這樣反覆詠嘆,加重加深表達了主題,增強了詩的感染力。「解其會」的「會」本義為會集,即指上文所講的道理。「逝」通「誓」,是表示決心之詞。「忽」與序中的「忽然」義近,含有隨意的意思,是說隨意地攜著一壺酒,想喝就隨便喝幾杯。「歡相持」寫飲酒時的歡愉,但從上文的感慨和此題其他各首多感事傷時的內容看來,實際是借酒排遣,並非真的整日飄飄然。

用精當的比喻,揭示出深刻的哲理,又引典型的歷史人物論證之,不僅增強了作品的感人力量,還避免了內容的平板枯燥。所以雖然此詩幾乎全是議論,讀來卻耐人咀嚼尋味。

作者:王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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