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歸園田居五首(其五)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

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賞析

這首詩是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的最後一首。詩的前四句寫作者獨自策杖還家途中的情景;後六句寫還家後邀請附近鄰人歡飲達旦的田園樂趣。

對詩的首句「悵恨獨策還」,有兩種解說:一說認為這首詩是緊承第四首而作,例如方東樹說,「『悵恨』二字,承上昔人死無餘意來」(《昭昧詹言》卷四),黃文煥也說,「昔人多不存,獨策所以生恨也」(《陶詩析義》卷二);另一說認為這一句所寫的「還」,是「耕種而還」(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中語)。這兩說都嫌依據不足。如果作者所寫是還自「荒墟」的心情,則上首之「披榛步荒墟」為「攜子侄輩」同往,何以「獨策還」?如果作者是耕種歸來,則所攜應為農具,應如這組詩的第三首所寫,「荷鋤」而歸,似不應策杖而還。聯繫下三句看,此句所寫,似不如視作「性本愛丘山」的作者在一次獨游的歸途中生髮的「悵恨」。其「悵恨」,可以與本句中的「還」字有關,是因遊興未盡而日色將暮,不得不還;也可以與本句中的「獨」字有關,是因獨游而產生的孤寂之感。這種孤寂感,既是這次游而無伴的孤寂感,也是作者隱藏於內心的「舉世皆濁我獨清」(《楚辭·漁父》)的時代孤寂感。次句「崎嶇歷榛曲」,寫的應是真景實事,但倘若馳騁聯想,從象喻意義去理解,則當時的世途確是布滿荊榛,而作者的生活道路也是崎嶇不平的。聯繫其在《感士不遇賦序》中所說的「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已矣之哀」,不妨設想:其在獨游之際,所感原非一事,悵恨決非一端。

詩的三、四兩句「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則化用《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句意,顯示了作者的生活情趣和委身自然、與自然相得相洽的質性。人多稱陶淵明沖淡靜穆,但他的心中並非一潭止水,更非思想單純、無憂無慮。生活、世事的憂慮固經常往來於其胸中,只是他能隨時從對人生的領悟、與自然的契合中使煩惱得到解脫、苦樂得到平衡,從而使心靈歸於和諧。合一、二兩句來看這首詩的前四句,正是作者的內心由悵恨而歸於和諧的如實表述。

這首詩寫的是兩段時間、兩個空間。前四句,時間是日暮之前,空間是山路之上;後六句,則在時間上從日暮寫到「天旭」,在空間上從「近局」寫到「室中」。如果就作者的心情而言,則前四句以「悵恨」發端,而後六句以「歡來」收結。作者嘗自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其「歸田園居」的主要原因,如這組詩的首篇所說,為的是「復得返自然」,以求得本性的回歸,保全心靈的真淳。這首詩所寫的始則「悵恨」,終則「歡來」,當憂則憂,可樂則樂,正是其脫離塵網後一任自然的真情流露。

後六句的「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四句,寫作者還家後的實事實景,如其《雜詩十二首》之一所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從這四句詩可以想見:酒為新熟,菜僅只雞,草屋昏暗,以薪代燭,宛然一幅田家作樂圖。這樣的飲酒場面,其實很寒酸,但作者寫來絲毫不覺其寒酸,讀者看來也不會嫌其寒酸,而只會欣賞其景真情真,趣味盎然。篇末「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二句,即張華《情詩》「居歡惜夜促」意,也寓有《古辭·西門行》「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而夜長,何不秉燭游」幾句中所抒發的人生短促、光陰易逝的感慨。而為了進一步理解、領會這兩句詩的內涵,還可以參讀作者的另一些詩句,如《游斜川》詩所說的「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又如《己酉歲九月九日》詩所說的「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從這些詩來看作者的這次歡飲,顯然有聊以忘憂的成分,在「歡」的背後其實閃現著「憂」的影子。同時,作者之飲酒也是他的逃世的手段,是為了堅定其歸田的決心,如其《飲酒二十首》詩所說,「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二十首之七),「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二十首之九)。當然,他的飲酒更是與其曠達的心性相表裡的;這就是他在《飲酒》詩的首章所說的「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朱光潛在《論詩》第十三章《陶淵明》中談到陶淵明的情感生活時指出,他「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對於這首詩所寫的「悵恨」、「歡來」以及「苦」時間之短促,是應從多方面去理解、領會的。

作者:陳邦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