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歸園田居五首(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賞析

公元405年(東晉安帝義熙元年),陶淵明在江西彭澤做縣令,不過八十多天,便聲稱不願「為五斗米向鄉里小兒折腰」,掛印回家。從此結束了時隱時仕、身不由己的生活,終老田園。歸來後,作《歸園田居》詩一組,共五首,描繪田園風光的美好與農村生活的淳樸可愛,抒發歸隱後愉悅的心情。這是第一首。

陶詩通常呈現素淡平易的面貌,不見組織雕鏤之工。然而蘇東坡說:「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又說:「陶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冷齋詩話》引)東坡偏愛陶公之為人,尤推崇其詩,以為自古無人能及,反覆吟詠,爛熟在胸,並一一唱和,著有《和陶集》,體驗實較常人為深。我們便以這一首為例,主要談其質樸中的深味,散緩中的精巧,其它問題,便不多作議論。

起首四句,先說個性與既往人生道路的衝突。韻、性,都是指為人品格與精神氣質。所謂「適俗韻」又是什麼呢?無非是逢迎世俗、周旋應酬、鑽營取巧的那種情態、那種本領吧,這是詩人從來就未曾學會的東西。作為一個真誠率直的人,其本性與淳樸的鄉村、寧靜的自然,似乎有一種內在的共通之處,所以「愛丘山」。前二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與世不合的性格,為全詩定下一個基調,同時又是一個伏筆,它是詩人進入官場卻終於辭官歸田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生常不得已。作為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選擇;作為一個熟讀儒家經書、欲在社會中尋求成功的知識分子,也必須進入社會的權力組織;便是為了供養家小、維持較舒適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做官。所以不能不違逆自己的「韻」和「性」,奔波於官場。回頭想起來,那是誤入歧途,誤入了束縛人性而又骯髒無聊的世俗之網。「一去三十年」,當是「十三年」之誤。從陶淵明開始做官到最終歸隱,正好是十三年。這一句看來不過是平實的紀述,但仔細體味,卻有深意。詩人對田園,就像對一位情誼深厚的老朋友似地嘆息道:「呵,這一別就是十三年了!」內中多少感慨,多少眷戀!但寫來仍是隱藏不露。

下面四句是兩種生活之間的過渡。雖是「誤入塵網」,卻是情性未移。「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兩句集中描寫做官時的心情,從上文轉接下來,語氣順暢,毫無阻隔。因為連用兩個相似的比喻,又是對仗句式,便強化了厭倦舊生活、嚮往新生活的情緒;再從這裡轉接下文:「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就顯得自然妥貼,絲毫不著痕迹了。「守拙」回應「少無適俗韻」——因為不懂得鑽營取巧,不如抱守自己的愚拙,無須勉強混跡於俗世;「歸園田」回應「性本愛丘山」——既有此天性,便循此天性,使這人生自然舒展,得其所好。開始所寫的衝突,在這裡得到了解決。

從衝突中擺脫出來,心中歡喜,情緒開張,以下八句,便以欣欣之筆,詠唱居所一帶的風光。這裡描寫的一切,是極為平常的。你看:土地,草房;榆柳,桃李;村莊,炊煙;狗吠,雞鳴。但正是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在詩人筆下,構成了一幅十分恬靜幽美、清新喜人的圖畫。在這畫面上,田園風光以其清淡平素的、毫無矯揉造作的天然之美,呈現在我們面前,使人悠然神往。這不是有點兒像世外桃源的光景嗎?「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桃花源記》)其實,幻想的桃源也好,現實的鄉村也好,都是表現著陶淵明的一種理想:合理的社會,應當是沒有競爭、沒有虛偽、沒有外加的禮儀束縛,人人自耕自食的社會。這種社會當然不可能實現;陶淵明筆下的鄉村,也有意忽略了生活艱難和殘酷的一面。但作為詩的構造,卻給人以美的安慰。——文學常常起著這樣的作用。

這一段初讀起來,只覺得自然平淡,其實構思安排,頗有精妙。「方(同「旁」)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是簡筆的勾勒,以此顯出主人生活的簡樸。但雖無雕樑畫棟之堂皇宏麗,卻有榆樹柳樹的綠蔭籠罩於屋後,桃花李花競艷於堂前,素淡與絢麗交掩成趣。前四句構成一個近景。但陶淵明要描寫出和平安寧的意境,單這近景還不足顯示。所以接著把筆移向遠處的景象:「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曖曖,是模糊不清的樣子,村落相隔很遠,所以顯得模糊,就像國畫家畫遠景時,往往也是淡淡勾上幾筆水墨一樣。依依,形容炊煙輕柔而緩慢地向上飄升。這兩句所描寫的景緻,給人以平靜安詳的感覺,好像這世界不受任何力量的干擾。從四句近景轉到兩句遠景,猶如電影鏡頭慢慢拉開,將一座充滿農家風味的茅舍融化到深遠的背景之中。畫面是很淡很淡,味道卻是很濃很濃,令人胸襟開闊、心曠神怡。讀到這裡,人們或許會覺得還缺少點什麼。是的,這景象太過清靜,似乎少一點生氣。但詩人並沒有忘記這一點,請聽,「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一下子,這幅美好的田園畫不是活起來了嗎?這二句套用漢樂府《雞鳴》「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而稍加變化。但詩人絕無用典炫博的意思,不過是信手拈來。他不寫蟲吟鳥唱,卻寫了極為平常的雞鳴狗吠,因為這雞犬之聲相聞,才最富有農村環境的特徵,和整個畫面也最為和諧統一。隱隱之中,是否也滲透了《老子》所謂「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理想社會觀念?那也難說。單從詩境本身來看,這二筆是不可缺少的。它恰當地表現出農村的生活氣息,又絲毫不破壞那一片和平的意境,不會讓你感到喧囂和煩躁。以此比較王籍的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那種為人傳誦的所謂「以動寫靜」的筆法,未免太強調、太吃力。

從寫景轉下來,是這樣兩句:「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塵雜是指塵俗雜事,虛室就是靜室。既是做官,總不免有許多自己不願乾的蠢事,許多無聊應酬吧?如今可是全都擺脫了,在虛靜的居所里生活得很悠閑。不過,最令人愉快的,倒不在這悠閑,而在於從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全詩便以這樣兩句收結:「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環境,又是指順適本性、無所扭曲的生活。這兩句再次同開頭「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相呼應,同時又是點題之筆,揭示出《歸園田居》的主旨。但這一呼應與點題,絲毫不覺勉強。全詩從對官場生活的強烈厭倦,寫到田園風光的美好動人,新生活的愉快,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這樣的結尾,既是用筆精細,又是順理成章。

自來評陶詩者,多強調其自然簡淡的風格,至有「陶淵明直是傾倒所有,借書於手,初不自知為語言文字」,「陶淵明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之類的說法。其實,詩總是詩,「自然」的藝術仍然是藝術,甚至是一種不易求得的藝術。真正隨意傾吐、毫不修磨,也許稱得上「自然」,但絕非「自然」的藝術。從這詩來看,在謀篇布局、逐層推進,乃至每個細節的刻畫方面,都非草率從事,實是精心構思、斟字酌句、反覆錘鍊的結晶。只是有一種真實的情感始終貫穿在詩歌中,並呈現為一個完整的意境,詩的語言完全為呈現這意境服務,不求表面的好看,於是詩便顯得自然。總之,這是經過藝術追求、藝術努力而達到的自然。

作者:駱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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