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①,依依在耦耕②。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注釋

①商歌,指求仕干祿。《淮南子·道應訓》:「寧戚商歌車下,而(齊)桓公慨然而悟。」

②耦耕,並肩耕地。《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

賞析

這是陶集中為數不多的行旅詩之一。辛丑,指晉安帝隆安五年(401)。赴假,即銷假。塗口,地名,據《文選》李善注引《江圖》說:「自沙陽縣(在今湖北嘉魚北)下流一百一十里,至赤圻;赤圻二十里至塗口。」

江陵(今屬湖北),是當時荊州刺史桓玄的駐所。題雲「赴假還江陵」,可見詩人正在桓玄處任僚佐。至於他擔任何職,因何請假,這些都不得而知了。桓玄是一個雄踞上游、時時覬覦著晉室政權的跋扈軍閥。在作者寫這詩的次年,他便舉兵東下建康,翌年廢晉安帝自立,國號為楚。本詩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在表現一種「小雅」、「國風」中常見的行役告勞、厭棄仕途之感,但如果聯想到陶淵明所處的環境,則詩中投冠還鄉的意願表現得如此明確而又堅決,自然應該視之為他已經對桓玄有了較清醒的認識,而急欲擺脫這個是非之所。因此,到了這年冬天,他就因母喪去職,從此和桓玄、江陵再也不相干了。

詩的起六句,是從題前著墨,借追念平生,寫出自己的生活、情性,再轉到當前。他這年三十七歲,說「閑居三十載」,是就大體(他二十九歲時曾短期任州祭酒)舉成數而言。(一說「三十」應作「三二」,三二得六,即閑居了六年。)過去精神寄託所在是詩書和園林,官場應酬這些塵事、虛偽欺詐這些俗情是遠隔而無沾染的。四句盛寫過去生活的值得追戀,也正是蓄勢;接著便迸發出「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的自詰,強烈表現出自悔、自責。這裡用十字成一句作反詰,足見出表現的力度;說「遙遙至西荊(荊州在京都之西)」,自然不僅是指地理上的「遙遙」,而且也包括與荊人在情性、心理上的相隔「遙遙」。

「叩枻」以下八句是第二節。前六句正面寫「夜行」,也寫內心所感。詩人揮手告別岸邊的友人,舉棹西行。這時,新秋月上,涼風乍起,夜景虛明一片,天宇空闊無垠,平靜的江波上閃映著月影,望過去分外皎潔。這是無限美好的境界,但是,作者如此著力描寫這秋江夜景,不是因為「情樂則景樂」(吳喬《圍爐詩話》),而正是為了反跌出自己役事在身、中宵孤行之苦。一切美景,對此時的詩人說來,都成虛設;反足以引發其深思,既追撫已往,也思考未來。這樣,「懷役」兩句,便成了綰結上下的關捩語句。

結尾六句,抒寫夜行所感。在上節所寫境和情的強烈矛盾下,詩人不自禁地像在自語,也像在對大江、秋月傾訴:「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像寧戚那樣唱著哀傷的歌來感動齊桓公以干祿求仕的世不乏人,而自己卻戀戀於像長沮、桀溺那樣的並肩而耕。「商歌」、「耦耕」,代表著兩條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作者在此已作了明確的抉擇。「耦耕」是「歸隱」的代稱,所以下文就是對未來生活的具體考慮:首先是「投冠」(不是一般的「掛冠」)、擲棄仕進之心,不為高官厚俸牽腸掛肚;其次是返歸故里,在衡門茅舍之下、在田園和大自然的懷抱中,養其浩然真氣。詩人深沉地想:要是這樣,大概可以達到「止於至善」的境界了吧?庶,即庶幾,有「差不多」之意,在古語中常含希望、企求的成分。由此一字,我們也可能領會出詩人對崇高的人生境界的不息追求。

本詩中作者用白描手法寫江上夜行的所見、所遇,無一不真切、生動,發人興會。其抒述感慨,都是發自肺腑的真情實語。方東樹說:「讀陶公詩,專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不煩繩削而自合」;又說:「讀陶公詩,須知其直書即目,直書胸臆,逼真而道腴」(《昭昧詹言》),本篇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作者:曹融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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