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

賞析

《和郭主簿》二首皆同一年所作,前首寫夏景,此首寫秋色。寫秋色而能獨闢蹊徑,一反前人肅殺凄涼的悲秋傳統,卻讚賞它的清澈秀雅、燦爛奇絕,乃是此詩具有開創性的一大特徵。古詩賦中,寫秋景肅殺悲涼,以宋玉《九辯》首肇其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往後秋景與悲愁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如漢武帝的《秋風辭》、漢代《古歌》(秋風蕭蕭愁殺人)、曹丕的《燕歌行》、禰衡的《鸚鵡賦》、曹植的《贈丁儀》、《贈白馬彪》、《幽思賦》、王粲的《登樓賦》、阮籍《詠懷》(開秋兆涼氣)、潘岳的《秋興賦》、張協的《雜詩》(秋夜涼風起)等等,或觸秋色而生悲感,或借秋景以抒愁懷,大抵皆未跳出宋玉悲秋的窠臼。而陶淵明此詩的秋景卻與眾迥異,別開生面。首句不寫秋景,卻寫春雨之多,說今春調合的雨水(和澤)不斷,遍及了整個春季三月。這一方面是《詩經》中「興」的手法的繼承,另一方面又把多雨的春和肅爽的秋作一對比,令人覺得下文描繪的清秀奇絕的秋色,大有勝過春光之意。往下即具體寫秋景的清涼素雅:露水凝結為一片潔白的霜華,天空中沒有一絲陰霾的霧氣(游氛),因而益覺天高氣爽,格外清新澄澈。遠望起伏的山陵高崗,群峰飛逸高聳,無不挺秀奇絕;近看林中滿地盛開的菊花,燦爛耀眼,幽香四溢;山岩之上蒼翠的青松,排列成行,巍然挺立。凜冽的秋氣使百卉紛謝凋零,然而菊花卻迎霜怒放,獨呈異彩;肅殺的秋風使萬木搖落變衰,唯有蒼松卻經寒彌茂,青翠長在。難怪詩人要情不自禁地懷想這松菊堅貞秀美的英姿,讚歎其卓爾不群的風貌,譽之為霜下之傑了!

善於在景物的寫實中兼用比興象徵手法,寄寓強烈的主體情感,是此詩的又一顯著特徵。詩人對菊舉杯飲酒(銜觴),由逸峰的奇絕,松菊的貞秀,自然聯想、懷念起那些與逸峰、松菊頗相類似的孤高傲世、守節自厲的古代高人隱士(幽人),他們千百年來一直堅持著(撫)松菊(爾)那種傲然特立的秘訣要道,其高風亮節真是可欽可敬。這裡,讚美企慕「幽人」的節操,也寓有詩人內在品格的自喻和自厲。然而這只是詩人內心世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卻是「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之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或大濟於蒼生」(《感士不遇賦》)的宏圖壯志。《雜詩》之二已作於五十歲左右,但仍感嘆:「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晚年所作《讀山海經》中,還義憤填膺地大呼「明明上天鑒,為惡不可履」,讚揚「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詠荊軻》中又歌頌:「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這一切都說明詩人終其一生,也未忘情現實;在嚮往「幽人」隱逸的同時,內心始終潛藏著一股壯志未酬而悲憤不平的激流。這種出處行藏的矛盾心情,反映在此詩中,便逼出結尾二句:詩人檢查平素有志而不獲施展,在清秋明月之下,也不由得老是厭厭無緒了。贊慕「幽人」,正是兼濟之志「不獲展」之後,必然要「獨善」的一種自厲;但「兼濟」之志畢竟是詩人的初衷,因而獨善之中,仍時露不平之氣:這又與「幽人」有別。

由此可見,寫秋景的清涼澄澈,象徵著幽人和詩人清廉純潔的品質;寫陵岑逸峰的奇絕,象徵著詩人和幽人傲岸不屈的精神;寫芳菊、青松的貞秀,象徵著幽人和詩人卓異於流俗的節操。從外在聯繫看,以秋景起興懷念幽人,又從幽人而反省自身,完全順理成章;從內在聯繫看,露凝、景澈、陵岑、逸峰、芳菊、青松等意象,又無不象徵著「幽人」的種種品質節操,無不寄寓著詩人審美的主體意識,真是物我融一,妙合無痕。而在幽人的精神品質中,又體現了詩人的精神品質;但「有懷莫展」之嘆,又與那種渾身靜穆的「幽人」不同。

以松菊為喻寫人或以松菊為象狀景,前人早已有之。《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但這只是單純取喻說理。屈原《離騷》有「夕餐秋菊之落英」,雖有象徵,但只是抒情中的想像借喻,並非景物寫實。曹植《洛神賦》中「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是用菊松喻洛神的容光煥發,所比僅在外貌而非內在品質,且仍非寫實景。左思《招隱》有「秋菊兼餱糧,幽蘭間重襟。」是化用《離騷》「夕餐秋菊之落英」和「紉秋蘭以為佩」二句,性質亦同。其《詠史》中「鬱郁澗底松」喻寒門才士受抑,亦非寫實。至於鍾會、孫楚的《菊花賦》雖是寫景,卻並無深刻的象徵意義。真正把景物寫實與比興象徵自然巧妙地融為一體的,當自陶淵明始。蘇軾評陶云:「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選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冷齋詩話》引)讀這首詩,深知蘇評確非溢美。

作者:熊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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