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和劉柴桑

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荒途無歸人,時時見廢墟。茅茨己就治,新疇復應畬①。谷風轉凄薄,春醪解飢劬②。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棲棲世中事,歲月共相疏。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③。

注釋

①畬:整治新田。

②飢劬:饑渴勞苦。

③翳如:泯滅。

賞析

劉柴桑即劉程之,當時與陶淵明、周續之被合稱為「尋陽三逸」。劉程之不但人品、志趣與陶相同,生活經歷也有相似之處,劉曾作柴桑令,後辭歸故園,陶淵明曾作彭澤令,後隱於鄉間。這是一首和詩,讚美了劉回歸自然,耕織自足的生活態度,也流露了陶潛自己安於隱遁,不慕名利的情趣。

詩可分為三層。

「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此為第一層,以問答的句式代劉程之剖白心跡,追述往日企盼山澤而徘徊官場的苦衷。「見招」即招我,此為擬人法,移情法,不寫友人之神往,而說是山林澤國在召喚,物我無間,往來綢繆,心存親切之見。「久」字突出時間之長。但既然早已心慕自然,為什麼又一直躊躇回顧、未能遽然掛印而去呢?人生於社會中,總有些義務、人情需要照顧。「直」,但,只。「索居」,離群獨居。原來是迫於生計、礙於親舊,故未能及早隱遁山林。這個解釋通達自然,飽含人情,顯出詩人體切之深。

從「良辰入奇懷」以下十句為第二層。人生於社會中自然要顧及義務責任,但人生於天地間,還有自己的心靈與個性。當心靈受不了過重的負載時就會掙開束縛、擺脫樊籠,歸於自然。「良辰入奇懷」仍為擬人寫法,「入」字尤為高妙,不寫歸隱者企盼良辰之狀,而說良辰撲入人之懷抱,猶如「悠然見南山」之「見」字,一個字就道出了景與目謀,心與景會,天外飛來,悠然神會之狀,如印印泥,絲絲入扣。如此直捷的感悟,定當觸發深藏的宿願,想來劉程之即此「歸去來兮」。「荒途無歸人,時時見廢墟」兩句寫歸途所見,點出了時代之黑暗、民生之凋敝,田園之荒蕪,也正是這種「乾坤含瘡痍」的痛苦現實加快了隱者遠離官場的步伐。「茅茨己就治,新疇復應畬。谷風轉凄薄,春醪解飢劬。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這六句正面讚頌劉程之清苦而不失自我的勞動生活、鄉隱樂趣,其中也融鑄了陶潛自己的隱居經驗和生活感受。茅屋修好了,夏日納涼於北窗下,當得羲皇上人。新開墾的田地需要整治了,把希望與汗水一道灑下,勞動所得,雖苦猶甘。初春的風尚有些寒意,也撩撥起一絲早已沉於心底的失望和凄清,但回家喝上三兩杯家釀春酒,鬆鬆筋骨解解乏,似醉非醉中望著朦朧的山霧,心中又湧上了莫名的歡喜。沒有男孩,想來你是有些寂寞,但是,老朋友,你聽我說,世間沒有毫無缺憾的生活,況且女兒輩雖體質柔弱,常依膝下,善解人意,也別有一種天倫之樂。這一段文字以己度人,摹寫劉程之歸隱生活,質樸自然,措語簡淡,淡至看不見詩,猶如老朋友對床夜語,這真是陶潛的好詩。因為沖淡的語言內包含著真摯的感情,沒有虛飾,沒有造作,使人感到「語淡而味終不薄」。

「棲棲世中事,歲月共相疏。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最後一層即事議論,感慨世情,更多地表達了詩人自己的見解,既是安慰友人,也是自我排解。人生在世猶如白駒過隙,況且這又是一個棲棲不安的社會,能保全生命、自耕自織以求暖衣足食也就夠了,超過了人本體之要求就是非份之想了。「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也應西北流。」百年之後,同歸於滅,身尚不在,利祿名望又有什麼長久價值呢?這種人生苦短的思想自然有消極的成份,但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浮雲富貴,敝屣功名的觀點又何嘗不是一副清涼劑呢?對那些熱衷於刀口上舔血的如蠅小人不也是一篇極好的醒世之文嗎?

這首和詩以己度人,由人及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既可看作劉程之速寫,也可看作陶潛自我寫照。作者以清淡之心寫清淡之人,摹清淡之品,修飾愈少而愈見其「真美」。

作者:史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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