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戶谷開車去見下見沢作雄。

下見沢作雄的事務所地處市中心,但卻是個偏離中心街道的不繁華區域,附近是些舊倉庫和破敗的出租房,他只有穿過房屋間的窄巷才能進去,車也只能停在滿是灰塵的大街上。

這是家有些年代的二層小樓,雖然牌子上寫著「下見沢政治經濟研究所」,但即使把它寫成「裁縫店」也不足為奇,貌似還更合適些,下見沢正好在家,八張大的榻榻米上放著一張很舊的大桌子,擺著一把專為客人準備的搖搖晃晃的椅子,看上去快坍塌的牆壁上滿是裂縫,一個更適合陳列在古董店裡的書架靠牆而放,裝模作樣地放著幾本法律書。

榻榻米已經被椅腳磨得粗糙不平。戶谷一走上去,腳底就粘上了些黏糊糊的東西。

「你好。」戶谷一進房間,便自覺坐在了那張為客人準備的椅子上。椅子破破爛爛的,連扶手上的彈簧都不好用了。

「是你呀。」下見沢作雄走到椅子旁邊低聲回答道。

桌子上放著本打開的線裝書,不知道它的主人剛才是不是在認真閱讀。

戶谷已經和下見沢認識五年了,但下見沢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自己到現在也還琢磨不透。他是個很奇怪的男人,外人一直不清楚他的行蹤。

按理說,既然是律師,應該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奇怪的是,不管戶谷什麼時候來,都從未碰到過有人來委託下見沢打官司。門口的牌子上雖然寫著「研究所」,卻沒有一個研究員,也沒有安排任何助手。每次來他這裡,他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慵懶地坐在椅子上,但看似卻並未為錢而煩惱。而且,像他這樣不受女性歡迎的男人也是很少見的,戶谷注視著他,到現在為止,還從來沒有從任何女人口中聽到過關於他的花邊新聞。

「怎麼樣?」戶谷把提來的包裹放到雜亂的桌子上。

「那是什麼?」下見沢一動不動,依舊靠在椅子上,無聊地瞥了一眼包裹。

「打開看看吧!」戶谷點了支煙說道。

包裹里裝的正是他趁藤島千瀨不在家時偷偷拿走的「志野」。

「難道是茶碗?」

戶谷解開包裹,下見沢仍然一副興趣全無的表情,似乎一看到這陳舊的黑桐木盒子就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了。

「什麼茶碗啊!當然不是,好好看看。」

「看了也沒用。」

「快看啊。」

下見沢沒辦法,只好從椅子上站起來,解開盒外的繩子,打開蓋子,正要用雙手去取裡面的茶碗,戶谷緊張起來:「這麼好的東西,外行要小心!」說著,戶谷拿開下見沢的手,「你那樣拿的話,四五百萬日元的東西馬上就完蛋了。」戶谷小心翼翼地把茶碗從盒子里取出來,放到桌子上。昏暗的光線下,茶碗的輪廓清晰而柔和。

「怎麼樣,樣式不錯吧?」戶谷坐回椅子上,遠遠地欣賞著茶碗,「在志野中,這樣的東西也很少見呢,不管是釉彩的質地,還是由於鐵成分的變化而帶上的紅色都無可挑剔,越看越有韻味。」

「都是些傻子。」下見沢嘟嚷道,「你這樣的色鬼竟然熱衷於這種古樸的東西,我真是不明白。」

「都一樣的。女人身體上每個細微的部分都各不相同,上帝用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人也各有各的妙處。茶碗也是,古代的工匠通過窯爐的溫度、土的質地、釉色的深淺而使它們千差萬別,看,連燒制出來的顏色也完全不同,這和女人是一樣。」

「你要那樣說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可別嫌麻煩,凈收集這些髒兮兮的茶碗、盤子,雖然不管擺哪件感覺都一樣。」

「收藏永無止境,因為每個藏品都各有特色。每個盤子、茶碗中都包含著一種理想,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就算收集幾千幾萬個也不會滿足,和交女友一樣。」

「怎麼一樣了?」下見沢作雄懶散地靠在椅子上。

「男人追求很多女人,正因為他的理想是多種多樣的,在這個女人身上沒有的,在別的女人身上有,每個人身上都各有一點點自己想要的東西,男人想要實現這種多樣的理想,才一點一點地慢慢收集。在這個世界上,被叫做色狼的人未必是心思不專一的人,像我,就是那種一點點地不斷收集自己理想的傢伙。」

下見沢聽著戶谷的高談闊論,一點也不起勁,隨口道:「你這個茶碗是從哪裡來的?」

「古董店硬讓我拿走的。」

「撒謊,你是從藤島千瀨那裡拿來的吧?」

「算是吧。」戶谷沒有否定。說偷來的有點惡劣,倒不如說是藤島不在家的時候背著她拿來的,這樣會更好一些。

「都一樣,反正是古董店先存放在她那裡的。放在那個女人那裡,還不如放在我這個有眼光的人這裡,這小東西會很幸福呢。古董這種東西,如果不能給它找個好歸宿,它會哭的。」

「茶碗哭也沒關係,但你要是過分地傷害藤島千瀨會怎麼樣?」

「什麼意思?」戶谷原本得意地靠在椅子上,聽到這句話,他稍微起了起身。

「最近,她的生意不太順利。」

「真的嗎?」

因為出自下見沢之口,戶谷不由得認真起來。下見沢通曉很多內部消息,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怎麼得來的,但大到大公司的經營內幕,小到小店鋪的經濟狀況,他都非常熟悉。

所以,下見沢說藤島千瀨的店經營困難,戶谷不得不側耳聆聽。

「我可不是說謊,還有人說,她的經營困境跟你有關係。」

「別開玩笑!」戶谷雖面上矢口否認,但下見沢這麼一說,又讓他有些恐懼,「你怎麼知道的?」

下見沢把胳膊支在扶手上,有些不安地說:「藤島千瀨說不定會被解除總經理的職務,還可能受到『准禁治產』 的處置,而且,接下來,說不定在各大報刊上還會登載像『本店與戶谷信一一概無關』之類的告示。」

「簡直蠢到家了!」戶谷忿忿道,「藤島千瀨是店裡的支柱,店面能有今天,可都是她的功勞。他們沒有理由撤掉藤島!」

「但是,店鋪是股份制的。藤島千瀨花大錢養著你,肯定有濫用職權的嫌疑。何況,她也沒有把公司的錢和個人的錢分得很清楚。」

「這是誰的主意?」戶谷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最好注意點那兒的採購部長。」

「是村上?」

「對,村上,他可是社長那派的,你還是謹慎為妙。」

「社長怎麼了?那個老頭子見了藤島千瀨頭都不敢抬。」

「社長再沒用,如果有謀士,也得另當別論。」

聽著下見沢的話,戶谷漸漸坐立不安起來。誠如他言,戶谷平時見到村上就感到莫名的厭惡,即使在店裡碰面,也從來沒有好好打過招呼,而對方卻對自己格外禮貌。戶谷曾聽藤島千瀨提過,村上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如果他真的非常精明,很可能會像下見沢說的那樣,暗地為社長出謀劃策。

戶谷從下見沢家出來,小心翼翼地把那個茶碗放到副駕駛座上。

下見沢的話讓戶谷不敢掉以輕心,到目前為止,他的話基本全數應驗。他真是個讓人摸不透的男人,剛剛三十五歲,乍一看卻像是年過四十的樣子:頭髮稀疏,還夾雜著白髮,禿頂,額頭寬大,鼻樑高聳,嘴唇很厚,下巴尖尖的,皺紋很深。

剛才走出玄關時,下見沢特意送戶谷出來並問道:「槙村隆子怎麼樣了?」他很少這樣笑著問。戶谷照實回答後,下見沢顯出一副嘲諷的表情。

戶谷一邊開著車,一邊不停地琢磨著下見沢說的事,再這樣迷迷糊糊下去,很有可能會失去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他必須趕快告訴藤島千瀨。

停下車,正好看到前面有部公用電話,他便打電話到藤島千瀨的店裡,她不在,又打到她家裡,也沒有回去。放下話筒時,槙村隆子的名字突然在戶谷的心頭閃過。

槙村隆子昨天聽上去心情很好,這激發了戶谷再給她打電話的熱情。每天給女人打電話是愚蠢的,接連幾天一直給她打,然後忽然音訊全無,估摸她想起自己的時候再打過去,按一般女性的心理,每天都接到的電話突然被中斷,反而會變得更在意,戶谷樂此不疲地使用這種電話戰術,效果甚為顯著。

戶谷撥通電話,像以往一樣,被告知槙村不在店裡,但這一次,戶谷注意到對方的聲音並不是以往接電話的女學徒,對方也好像並未聽出戶谷的聲音。

「您好,我是吉村,前幾天拜託您這裡做的設計,我突然想改一下。如果聯繫上老闆娘的話,我想馬上跟她說一下,請問她去哪兒了?」

「說是去美容院了。」

「是嗎,那她大約幾點回來啊?」

「可能再過兩小時就回來。」

「謝謝。」戶谷看了下表:四點。六點鐘的時候槙村隆子就會回店裡,戶谷記下時間。

回到家裡,戶谷把那個志野茶碗擺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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