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念奴嬌·井岡山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九月版《毛澤東詩詞選》。

賞析

「彈指三十八年,人間變了,似天淵翻覆。」此句承上而來,如畫江山滄海桑田須臾變幻,對於這秀險的井岡山來說,三十八年算得了什麼?但是對於詞人,對於「人間」不一樣,作者用一比喻「似天淵翻覆」來形容變化之大。「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三十八年前的詞人,亦是如羽扇綸巾的青年才俊周郎一般,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那時,毛澤東率領秋收起義的部隊來到井岡山,開創了第一個革命根據地。次年,朱毛會師,1929年毛澤東帶兵下山,從此星星之火,開始燎原。井岡山,對於詞人來說是有著特殊意義的地方,是理想開始向著現實邁進的地方。

「五井碑前,黃洋界上,車子飛如躍。」井岡山上有大井、小井、上井、中井、下井等地,總稱五井,明清以來立有「五井碑」。黃洋界是井岡山五大哨口(桐木嶺、硃砂沖、雙八石、八面山、黃洋界)中最險要的一個,是從寧岡進入井岡山的必經之路。此處山勢嶔崎崔嵬,常年雲橫霧鎖,茫茫雲海故又名「汪洋界」。因為地勢險要,戰爭歲月里,黃洋界佔據著重要位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三十多年前,井岡山軍民曾在此進行過「黃洋界保衛戰」,以少勝多,使得井岡山根據地轉危為安。「車子飛如躍」,則補寫上兩句乃是車中所見,與其說車速快,毋寧說詞人在感慨路況好。一則彼時山路崎嶇,此時車行如飛,與記憶中的井岡山大相徑庭,詞人心情大好;二則是「高路入雲端」,聯想詞人曾作「天塹變通途」,對於有著樂觀精神,相信「人」的力量的偉大來說,這是讓他最興奮的。不過這裡依然要指出,這一句作為詞來說,太過平直,易流於淺滑,而且「飛」字與前句重複,略有疊床架屋之病。

「參天萬木,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起首落筆寫景,頗有氣勢,於井岡山萬千景物中以大視野直選「參天萬木」,一則5月底的井岡山景色宜人,高入雲霄之木蓊蓊鬱郁,年深歲久,山深綿邈,逶迤千百里,二則借參天大樹起興,「俱懷逸興壯思飛」,「飛」上了這「南天奇岳」井岡山。一「飛」字使得原本平實無奇的開頭染上一抹靈動之色,南方山系原本清秀婉潤,而山勢如飛,則又奇峭逼人。聯繫下文中「車子飛如躍」,則又可說是白描心情之暢快,當年老杜是乘舟「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而如今毛澤東則是乘汽車「即從茅坪抵茨坪」,身未到,心已遠,心情的愉快從一「飛」字就初露端倪。

作者:毛文琦

「猶記當時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此句白描,亦是從辛棄疾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化出。硝煙瀰漫的戰爭歲月,隔著三十八年的長度回溯,卻依然歷歷在目,彷彿昨天那麼清晰。這一句是對來之不易的勝利的珍惜,革命成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但是如何能跳出歷史上的王朝「開始無不兢兢業業,其後亡國滅種有之,人亡政息有之」的「歷史周期率」循環?這是詞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的問題。畢竟,毛澤東首先是個政治家,其次才是一個詩人。陳匪石論詞境如何能佳時曾經說,要做到「高處立,寬處行」,並說「能高能寬,則涵蓋一切,包容一切,不受束縛,生天然之觀感,得真切之體會。再求其本,則寬在胸襟,高在身分」(《聲執》)。正是因為毛澤東立得高,看得遠,所以他營造的詞境便也有高遠之意。

「獨有豪情,天際懸明月,風雷磅礴。」此句使得全詞豁然生動,氣象萬千,可謂「篇中之獨拔」。回憶三十八年事,雪泥鴻爪,昨日之事不可追,但是貫穿一氣的是那如風雷般磅礴的豪情,是如同中天高懸的明月一樣的豪情。兩處比喻,氣勢恢弘,如鯨吞鰲擲。「天際懸明月」亦可視作「興」,也許在重上井岡山的夜晚毛澤東的確看到了懸於中天的白玉盤,亦不禁興起「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曹操《短歌行》)之感,畢竟百廢待興,渴歸賢士,中心曷敢忘之。然而,「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月也好,山月也罷,照出的是作為一個歷史上的真英雄的憂思,畢竟,歷史告訴我們寫完此詞的次年,1966年,「文化大革命」便爆發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一代偉人絕不是盲目樂觀之人,因為有思索,才會有張力。「九州生氣恃風雷」,下句磅礴之氣噴涌而出,但因為有前面的「天際懸明月」的意象,這一豪情就頓生沉潛之力,自然就免去了過於直露之病。這一句是全詞的點睛之筆,亦可生髮無限之意,詩詞搖曳不禁之妙此處略可窺知。

「一聲雞唱,萬怪煙消雲落。」末句以暗喻寫中國革命成功後,舊社會的一切不好的現象都消失了。在詞的脈絡上,「一聲雞唱」承「天際懸明月」,黑夜終於過去,「一唱雄雞天下白」,又化用傳說中的妖魔鬼怪白天不敢危害人間之語作結,照應上闋最初的愉快心境,抒發一種必勝的豪情。且與下闋回憶三十八年前的硝煙瀰漫相呼應,硝煙遠去,戰爭的惡魔已經離新中國的老百姓遠去了,從此,「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江山如畫,古代曾雲海綠。」上闋末句「江山如畫」從東坡「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中來,未必作者此時想起坡公此詞,但江山二字畢竟是吞吐八荒的大氣勢,指點江山,睥睨海內的傲然身姿躍然紙上。「古代曾雲海綠」,為押韻調換詞序,大意是,有人說,這裡古代曾經是海。不過這一拗折,以「陌生化」的效果救前兩句淺滑之失,倒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之效。而且,此處的古代,就不僅僅是東坡的遙想三國了,而是李賀的「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一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夢天》)這樣的景深了。在這樣的歷史長度下,甚至人類的歷史活動都不過彈指一揮間了,詞人的胸襟該是多豁達。據云該詞手跡此句為「遍地男紅女綠」,則詞之味道誠然大失。上闋中詞人讚歎人的力量之語雖未明寫,但細品處處皆是,若到結束還要重作交代,不免使人膩煩,亦使詞的「要渺宜修」特點喪失殆盡,畢竟爽利之詞仍然是要葆有詞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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