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沁園春·雪

一九三六年二月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在這以前,一九四五年十月,毛澤東在重慶曾把這首詞書贈柳亞子,因而被重慶《新民報晚刊》在十一月十四日傳抄發表,以後別的報紙陸續轉載,但多有訛誤,不足為據。

一九三六年二月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一九五七年一月號。

詞中「風流人物」何指,一直眾說紛紜。作者自注為「無產階級」,注家則說是「今朝的革命英雄」,或「當代人民群眾中湧現的英雄人物」,或「無產階級傑出人物」,或「無產階級先鋒戰士」,或「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等等,不一而足。其實,這涉及文藝理論、詩論上的一個問題——抒情主人公的問題。簡言之,抒情主人公有三種情況:一種情況,抒情主人公為「我」,即作者本人,如陸遊《釵頭鳳》的抒情主人公就是陸遊本人。另一種情況,抒情主人公為「非我」,即不是作者本人,詩詞中的代言體就是如此,如《新婚別》的抒情主人公就不是杜甫。第三種情況,抒情主人公為「非常我」,即包含我,卻不等於我,如唐王梵志詩中的「我」,就是泛指的我。毛澤東詩詞主題重大,大部分作品所反映和表現的,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最深刻的一場歷史變革,以及在這場歷史變革中的革命豪情。其抒情主人公往往是一個大我,一個群體,如「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西江月·井岡山》)、「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百萬工農齊踴躍,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等,句中的「我」便是與百萬工農結合的大我,都不等同於毛澤東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同樣地,這首詞中的「風流人物」即當代英雄,也不等同於毛澤東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影片《開國大典》中有一個細節,毛澤東在中南海對程潛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並非就指毛某人嘛。」無論現實生活中的毛澤東是否說過這樣的話,這一細節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

賞析

毛澤東寫作詩詞,一向是以興會為宗的。這首詞之所以為人津津樂道,原因之一,就在於讀這首詞,你能體會到作者在寫作時所達到的那種巔峰狀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一起就是椽筆馳騖,全景式描繪北國雪景。毛澤東性格「好大」,在寫景上比較近似李白。李白偏愛名山大川,鍾情的景物是黃河、長江、廬山瀑布、橫江風浪。毛澤東喜歡的詠雪名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元)等奇句,而不是「未若柳絮因風起」(謝道韞)那樣的妙語。這首詞中的看雪,可不是蘆雪庵賞雪,甚至也不是終南山望雪,而是昂首天外,鳥瞰、俯瞰整個的北國雪景。「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寥寥數語,寫出了漫天大雪所造成的江山一籠統的奇妙感覺。「長城」、「大河」(黃河)在詞中,既是宏大的自然意象,又是象徵符號——與「江山」、「無數英雄」、「風流人物」等自然和社會意象相呼應,是與中華民族這一概念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從而賦予了這首詞以非同尋常的意義。「惟余」、「頓失」的措詞,具有一種張力——漫天大雪轉瞬之間改觀了山河,詞人在登高壯觀天地間的同時,心中湧起的是怎樣的一種激情呢?這令人不禁想起作者同調詞作中的「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接下來的三句——「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寫積雪。靜態的積雪,卻寫出了動感。蜿蜒崎嶇的山脈,其邊緣、其輪廓、其走向在積雪中亮度較高,使人產生一種視幻感覺——銀蛇飛舞的感覺,與「飛起玉龍三百萬」在想像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大小小、綿亘起伏的山巒,由於蒙上了積雪,又使人產生另一種視幻感覺——象群奔騰的感覺,試想一下,整個原野上奔騰著無數的白象,這又是何等壯觀的一種情景。作者最初的措辭是「臘象」,臘即真臘(古代國名,即柬埔寨),後來作者採納臧克家的建議,改為「蠟象」,與「銀蛇」作對,更加工穩。綿亘的雪山和無垠的雪原,使天空顯得低矮,反言之,即雪山和雪原在與天公比高。「欲與天公試比高」,這一句有擬人的意味,使人想到毛澤東生平愛說的一句話:「我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這種無法無天,或與天比高的精神,就是革命精神。總而言之,上片詠雪,詞人做到了視通萬里,眼光所及,幾半中國。

這首詞的寫作背景不同尋常。作者在給柳亞子的一封信中,稱此詞為「初到陝北看見大雪時」所作。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註明這首詞的寫作時間是1936年2月,也就是紅軍完成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陝北兩個月後。那時中共中央剛制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毛澤東即於當年1月親率紅軍東征,於2月初,也就是西安事變發生前十個月,到達陝北清澗縣袁家溝一帶,準備東渡黃河抗日,擴大紅軍勢力。蔣介石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令中央軍與閻錫山部加以阻擊。毛澤東《清平樂·六盤山》(1935年10月作)自注說:「當前全副精神要對付的是蔣,而不是日。」那時,毛澤東在名義上還不是中共總的負責人(當時是張聞天),但他的主張在黨內已經取得支配地位,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日本的侵略固然使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卻在客觀上對蔣介石的「戡亂」形成掣肘,使國共勢力的消長充滿變數。中國積貧積弱、積亂積危,然物極必反,其命運和前景亦不可限量。那時的毛澤東雄心勃勃,心情異常舒暢。他本來就喜歡雪天。在袁家溝居住期間,正遇上一場平生罕見的大雪——也就是他對柳亞子提到的那場大雪。放眼秦晉高原白雪皚皚,長城內外冰封雪蓋,九曲黃河頓失滔滔,此情此景一時湊泊,不禁逸興遄飛,欣然命筆,幾乎是一氣呵成了這首獨步古今的詠雪抒懷之作。

作者:周嘯天

1945年8月的時局變化之快,出乎一切人的意料:日本宣布投降。蔣介石不準中共軍隊受降。毛澤東宣布「針鋒相對,寸土必爭」。全面內戰一觸即發。舉國人心渴望和平。美、英、蘇三國在《雅爾塔協定》的框架下出於本國的利益,力促國共和談。蔣介石作出姿態,接二連三電邀毛澤東。毛澤東在做好兩手準備的前提下於8月28日飛赴重慶談判。毛澤東在重慶除了談判,一直忙於會客。早在毛到重慶的第三天(8月30日),柳亞子就赴曾家岩拜會,而呈七律一首,並按中國文人的舊習向毛索句。10月7日,協定即將簽訂,毛澤東才忙裡偷閒,予以回應。他並沒有照文人規矩步韻奉和,只是將這一首寫成近十年的《沁園春·雪》,抄寫給柳亞子。毛澤東為柳亞子抄這首詞,先後抄過兩次,後一次是題在柳的紀念冊上。這個做法也不同尋常。因為毛澤東寫作詩詞,從來是不打算髮表的。多年以後,他給《詩刊》編輯部臧克家等人寫信和為《人民文學》發表詞六首寫作引言,還一再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可在當時,毛澤東明知道柳亞子籌備著一個書畫聯展,展品中將有尹瘦石為毛本人所畫的一幅肖像,卻偏偏在這樣的時候,把《沁園春·雪》一而再地抄給柳亞子,真是意味深長。而毛澤東剛回到延安,柳亞子的和詞就在《新華日報》上發表了,雖然不見毛的原作,卻吊起讀者的胃口。緊接著,毛詞就被一家民營報紙——吳祖光主編的《新民報晚刊》搶先披露。此舉猶如在山城上空投下一顆重磅炸彈,立刻引起了劇烈的震動,衝擊波迅速從重慶傳遍全國。形形色色的人們,或為之折服,或對其反感,引得不少人技癢,大和而特和。據統計,僅1946年上半年重慶各大報刊所發表的唱和詞,就有三十餘首之多,形成一個高潮。反對派給這首詞貼了一個標籤——「有帝王思想」。有沒有呢?這要看話怎麼說。如果說是「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紅旗歌謠》)、「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國際歌》)那一類的意思,其誰曰不然耶!——「我們」和「我」,都是大我。如果說是某某人想當皇帝,那便是皮相之談,白日說夢了。推崇這首詞的人把寫作時間搞錯了,郢書燕說也有——如郭沫若就揣測詞中的詠雪,是說北國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鎖,像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甚至成吉思汗那樣一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依然在爭奪江山,單憑武力一味蠻幹,但他們遲早會和冰雪一樣完全消失。這是把詞的寫作時間,誤以為是重慶談判的當時了。

於是,作者以「俱往矣」三字頂住上文,曲終奏雅——「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今朝」是對「俱往」的一個呼應,「風流人物」是對「無數英雄」的一個呼應,這個結尾是水到渠成的。那麼,詞中「風流人物」與「無數英雄」是一個什麼關係呢?是平列關係,還是對立關係呢?毛澤東自注——「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毛澤東詩詞集》第70頁,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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