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念奴嬌·崑崙

一九三五年十月橫空出世 ,莽崑崙 ,閱盡人間春色 。

「飛起玉龍三百萬」,出自前人名句「戰罷玉龍三百萬」。改「戰罷」為「飛起」,對於原句而言,是化頹勢為勃起,對於狀寫對象而言,則有如九轉金丹,著令莽莽群山,飛升九天作群龍舞。這一神奇想像,本由群山逶迤,雪白如玉生髮出來,因而隨之而來的「攪得周天寒徹」,與其說是想像,不如說是扣住雪山寫實,是以藝術語言揭示昆崙山對自然氣候的影響。至此,作者對於崑崙頗有「高山仰止」意味的崇高美感頓然因「周天寒徹」而冷靜下來,並且老實不客氣地著一「攪」字,顯示了情思的轉折與變化。

賞析

前人所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說的是飛雪。這裡借用一句,說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說,當年孫行者過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扇滅了火,所以變白了。

斷喝與呼告似乎還不足以抒發作者的壯志豪情。強烈的情感驅動著想像的翅膀,幻化出一種石破天驚的曠世奇想:「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這是一位頂天立地、雄視古今的歷史巨人。他揮動的倚天寶劍,與其說是復仇之劍,不如說是理想之劍。這時的崑崙所幻化的「攪」天玉龍,既非鑒賞的對象,也非仇殺的對象,而只是他用以一試理想之劍,藉以分寄曠世豪情的媒介之物。正因為如此,在他創造的藝術境界中,「裁為三截」的崑崙,「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如此分贈的,決不是被他仇殺的「惡龍」的血淋淋的首尾鱗甲,而是「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的豪情壯志、崇高理想。

況周頤《蕙風詞話》曾說:「名手作詞,題中應有之義,不妨三數語說盡。自余悉以發抒襟抱。」用這段話來評論《念奴嬌·崑崙》這首詞及其作者的藝術個性,是很貼切的。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一九五七年一月號。

作者畢竟是一位駕馭思想感情和藝術語言的巨匠。他將已經在自然與歷史的時空無限中伸展開來的情思,急速地收束起來,如同經過了一場「核聚變」反應,然後以雷震長空的氣勢發出了斷喝:「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深沉熾烈的歷史與現實的憂憤,是被崑崙「攪」動起來的。而今,還是借崑崙來噴發。這時,崑崙已經不是詞人吟詠的對象,更不是詞人進行審美鑒賞的對象。它只是詞人聊可藉以傾瀉他那久積於胸的壯志豪情的區區一物。詞人抓住了崑崙的「高」與「雪」,借題發揮。他是在向崑崙斷喝,更是在向人世間一切不平與冷酷斷喝,向給中華民族帶來災難的帝國主義者、反動派斷喝。警告他們不要倚勢凌人,不要危害人類。這一聲斷喝,呼出了人類的尊嚴,呼出了中華民族的正氣,呼出了時代主人的心聲。

作者原注

藝術家都具有相當豐富的審美情感,正如劉勰所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文心雕龍·神思》)毛澤東是一位審美情感極為豐富的詩詞藝術家。在他那非凡的長途跋涉的人生歲月中,不乏登名山、涉大川、觀滄海的經歷,因而也以藝術家的審美情懷去擁抱和吟詠祖國壯麗的山川湖海,留下了不少佳作名篇。人們也不難發現,毛澤東以山水為題的詩詞作品,有許多並非尋常的登臨即景之作,往往是托物言志,或者是借題發揮,所謂山者、水者,有時只是藉以抒發豪壯情懷的一種媒觸、一個象徵而已。這在中國詩詞創作史上雖然並非一種僅有的現象,但對於毛澤東而言,卻表現了他的一種突出的藝術個性。《念奴嬌·崑崙》則可作為這種藝術個性的代表作。

作者:陳敦源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還是在寫崑崙,寫崑崙積雪遇夏消溶,寫崑崙可使長江黃河暴漲成災,寫崑崙可使人葬身魚腹。這幾句,循著「周天寒徹」而來,情思冷峻,挾著幾分寒意,筆觸由高山而江河,而人世生活,訴說了崑崙對人類的危害。須知,這是在1935年夏天。作者是肩負著抗日救亡、民族民主革命的沉重的歷史使命,轉戰二萬餘里之後爬上岷山支脈,才得以眺望昆崙山的尊容的。當他的目光投向人世生活時,他怎麼可能將自己的詩情、筆觸流連於昆崙山自然形式的賞玩、描摹呢?怎麼能不訴說崑崙對他的同胞的危害並且聯想起帝國主義對中華民族的蹂躪呢?又怎麼能不由此而引發對中華民族苦難的歷史、現實及其未來前途的深沉思考呢?

「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欣賞者只有讓自己同作者一樣,遺世獨立,雄踞天外,用吞吐日月的胸襟、睥睨宇宙的視野去擁抱和審視,才能「藝術地掌握」這座大山。空間——它凌空橫亘,超絕人寰。時間——它盡覽人世春秋炎涼,不知其何時生、何時滅。空間的無比廣闊,時間的無比曠遠,這就是詞作者所感受的並且要讓讀詞人感受的昆崙山。這樣一座赫赫在目的大山,如何不使人感到生野、粗獷呢?著一「莽」字,恰可表達這座大山所具有的崇高之美。時空範圍的曠遠、形體的粗獷與力量,正是構成自然物崇高之美的重要因素。應當說,開篇幾句,十分強烈地表現了作者乍見赫赫有名的昆崙山時產生的包含著驚詫、景仰、亢奮與自豪等情愫的審美感受,是對審美對象巨大的時空存在及其自然形式較為直接、單純的審美反應。這幾句極見筆力的描寫,比起古人「崧高維岳,駿極於天」(《詩·大雅·崧高》)之類的名句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九三五年十月橫空出世 ,莽崑崙 ,閱盡人間春色 。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這是一位歷史巨人發出的深沉的喟嘆。天地悠悠,世事悠悠,情也悠悠。這千秋功罪,又當如何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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