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平樂·會昌

一九三四年夏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

作者:萬文武

一九三四年夏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

這首詞作者曾自註:「一九三四年,形勢危急,準備長征,心情又是鬱悶的。」而詞卻寫得如此生氣勃勃,鬥志昂揚,是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但毛澤東在這裡所表現的革命浪漫主義,不是後來被人歪曲成的故作豪放的假大空話,而是出於對自己「戰士」的真切理解,是基於實踐基礎之上的科學展望。它是浪漫的,但在更深層次上又是真實的。詩人妙就妙在以廣大下層指戰員的支持來作為自己全詞的結束,便無須個人「怨以怒」,甚至也不見他說的「鬱悶」,只有無限開闊的鬱鬱蔥蔥之嚮往,而給詞以有餘不盡之韻味。

我們知道蔣介石在1930年至1934年這5年內,對中央蘇區進行了五次「圍剿」。紅軍第一方面軍在第一、二、三次反「圍剿」中,由於在毛澤東的直接指揮下,都取得了令敵人驚恐的輝煌勝利。第四次反「圍剿」時,雖然中共臨時中央已到達中央蘇區,執行一套「左」傾冒險主義路線,排擠了毛澤東對於紅軍的領導,但是他們這一套在當時還沒有來得及全面貫徹到紅軍中去,而毛澤東的軍事思想和戰略戰術在紅軍中又有較深刻的影響,所以紅一方面軍在周恩來、朱德的指揮下,這次反「圍剿」也仍然取得了勝利。只有到了第五次反「圍剿」時,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已在紅軍中取得了完全的統治,全盤否定了毛澤東的正確的戰略戰術原則,而代之以從蘇聯硬搬來的所謂「正規」戰爭代替人民戰爭,採取全線抵禦的軍事戰略,強調「禦敵於國門之外」的陣地戰、堡壘戰,這次不僅沒有打破蔣介石的「圍剿」,反而如毛澤東後來譏笑的「反對流動的同志們要裝作一個大國家的統治者來辦事,結果是得到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大流動——二萬五千里長征」(《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顯然,當時「大國家」是插手了中共中央事務的,這從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莫斯科還來電指揮中國共產黨從瑞金出發,「在離蒙古近的什麼地方尋找個安全地帶」可以看出。倒是在中央蘇區南線會昌擔任掩護的紅二十二師,因接受了當時在南線指導工作的毛澤東的意見,改用游擊戰和帶游擊性的運動戰的打法,則取得了可喜的勝利。這闋詞就是針對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者、特別是他們背後的「大國家的統治者」而發的。

不錯,這裡的「君」,一說是毛澤東指自己的。1964年翻譯毛澤東詩詞的英譯者曾問毛澤東,「君」指誰?毛澤東說是他自己天不亮就上山,山很高。但我以為毛澤東在這裡只是解釋他寫此詞時的背景。按照現代結構主義的理論,最多也只能說他以此意構成藝術成品。若將這兩句直譯為,「天快亮了,我一早上山,山上已有戰士在訓練」。實則實矣,只是於詞則索然寡味!是以縱令如此,也還有待於上升為美學客體。當代現象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諾曼·英加頓認為:作品是一種純粹的意圖客體,然而它並不完全依賴主體而存在;相反,它是一種本體受外界支配的構成。這就是說,作品源於作者的意圖,但它在兩種受外界支配的領域內也有繼續存在的基礎:一種是在作者語句中現實化了的理想概念或表現內容,另一種是構成本文的真正的文字元號。(參閱諾曼·英加頓《文學藝術作品》)從真正的文字元號說,「君」在《中華大字典》中有二十三種解釋,夠多的了,但卻沒有一種是作「我」解釋的。作為互證,就以作者用字的習慣而論,毛澤東在自己的有限詩詞中,六處用到「君」字,也不少了,同樣沒有一處是指自己的。再從表現內容或實現化了的理想概念看,這已如上述,南線作戰,分明表現了兩條軍事路線的鬥爭,而事實上又證明了毛澤東所堅持的路線是正確的。然而,正確的卻受到了壓制,在這種心境或者說隱意識的作用下,這個「君」字恰如他在1965年秋寫的《念奴嬌·鳥兒問答》中那個「君」字,便具備了對國際機會主義者的蔑視那樣的韻味。它看似尊重對方,細味起來實含諷刺。這就是它自身顯示出來的美學客體。赫士在《詮釋的目的》一書中說過:「作品不過是提供意義的一個引線,而詮釋者才是意義的創造者。」

是的,中央蘇區南線作戰在整個第五次反「圍剿」中勝利是小的,但毛澤東正是從這兩條戰線的鮮明對比中,看清了什麼是中國革命戰爭的正確路線,「風景這邊獨好」,這意義就是偉大的了。詩人在這裡充滿了自信的叫「好」聲,不止是在歌頌他的路線的勝利,而且是在為中國的革命氣節而驕傲。

「人未老」很有點自負的味道。《禮記》:「七十曰老。」毛澤東寫這首詞時,正值41歲的壯年,這個「人」自然不是指他自己。其實就連這個「老」也不是實用語的本義,而是延伸作「無用」解。毛澤東在這裡是暗用了廉頗的典故的。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寫的關於毛澤東在回顧這段歷史時談話的印象說:「毛澤東的敘述,已經開始脫離『個人歷史』的範疇,有點不著痕迹地升華為一個偉大運動的事業了……所敘述的不再是『我』,而是『我們』了;不再是毛澤東,而是紅軍了;不再是個人經歷的主觀印象,而是一個關心集體命運的盛衰的旁觀者的客觀史料記載了。」事實上,毛澤東在這裡是把南北兩條戰線作為對立面來寫的,這「人」至少是代表了南方戰線。他的這個自負,正是對「君」而言的:我們並非沒有用,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這個問題,毛澤東在此後兩年所總結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講得夠清楚的了。不過那是理性的論述,而這是「詞」而已。所以他接著下了斷語說:「風景」還是「這邊獨好」。「風景」也不是指自然風光,而是他當時親自指導下已取得勝利的「南方戰線」。

詞的劈頭第一句「東方欲曉」,很見氣勢。根據毛澤東的理論,「詩要用形象思維」,所以這裡的「東方」並非實指方位,而是借代位處東方的中國。「欲」,希望。「曉」,天亮。希望天亮,意即中國要想革命勝利,下面的話沒有在字面上表達出來,卻因一「欲」字導向了採用什麼方法。然而此時「左」傾冒險主義者所採用的卻是先搬蘇聯的革命經驗,且以老大自居,排斥了毛澤東所創導的中國革命路線,所以毛澤東譏諷他們:「莫道君行早。」

南宋文天祥在《集杜詩·自序》中說:「昔人評杜詩為詩史,蓋以其詠歌之辭,寓紀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燦然於其中,雖謂之史,可也。」那麼,我以為毛澤東詩詞,就更足以稱之為史的了。這是因為杜甫的詩,還只不過是以第三者的旁觀身份「紀載」客觀的史料而已;而毛澤東詩詞則是以歷史締造者的身份,直發胸臆,所以它更是歷史心態的凸顯,於史豈非更為直接。所不同的是,一般詩人正如《樂記》所言,情隨政轉,遇治世,其音則安以樂;遇亂世,其音則怨以怒。而毛澤東則正因為他於「世」不是第三者記錄的身份,而是直接締造者,所以亂世於他,反更足以激起創世的豪情。這就形成了他為人們所不可企及的氣勢磅礴的革命浪漫主義。這固然是出於他個人的文學涵養對於中國古典詩詞的發展,但也源於他作為一個時代必然的領袖人物的胸襟。《清平樂·會昌》便是這樣典型的樂章。

這首詞,如果說上闋主要是抒情,那麼下闋則主要是寫景。具體說,都是寫的紅二十二師在南線作戰勝利的情景。「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這是南方戰線的藍圖,作為歷史的回味。「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這更多的是對未來的展望。毛澤東之詞,之所以不走婉約一派,是因為他的詞也仍然是用來言志的,且一直都是用來表述革命之大志,因此在這裡雖僅嘗一臠,亦足以知一鑊之味。這裡會昌城外的「高峰」,直接東溟的「顛連」山勢,戰士喜指的「南粵」,所有「鬱鬱蔥蔥」之處,都莫不是上闋「青山」亦即毛澤東整個游擊戰略的寫照,亦莫不是他開創新局面的「風景」的具體化。在毛澤東胸中,它是整個中國戰場,豈止是「南方戰線」而已。「戰士指看南粵」,具體的我們可以讀作這就是毛澤東已打破敵人第五次「圍剿」的突圍之地。其實作為意象的載體,它比字面上的意義要大得多,它是具有戰略性的、路線性的,而決不只是地域性的。下闋的「指看」與上闋的「好」遙相呼應。如果「好」作為一種戰略的肯定,那麼「戰士指看」的欣喜之情,則表達了下層指戰員們的由衷擁護。事實上,在整個中國革命戰爭中,沒有戰士的同心同德,要想取得解放全中國這麼巨大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莫道」二字,是徹底否定之意。不要以為你成功得早,其實在這裡完全沒有用,這裡是中國。所以詩人在否定了「君行早」的「左」傾冒險主義後,便緊接著相對地提出了自己的、此時經過了會昌實踐的對比檢驗、證實完全行之有效的方案:「踏遍青山。」「踏遍青山」就是毛澤東當時指導紅二十二師的游擊戰:「要在敵人側翼,集中優勢兵力,造成有利條件,首先殲滅小股敵人。敵人做一路來,我們不打他的頭,也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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