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虞美人·枕上

一九二一年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 。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

對於《虞美人·枕上》這首詞,有一個普遍的誤解。就是把詞中的抒情主人公,直接定位為毛澤東本人。這樣的定位,既非知人論世,也不了解詞在文體上的特點。詞是一種微妙的文體,長於表現人的內心世界,不像詩那樣更多地反映外部世界。所以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而詞所表現的內心世界,並不局限作者自己。如李白《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的主人公,「有人樓上愁」的那個人,到底是一個身在旅途的遊子,還是一個顒望中的思婦,真是難說得很。

《虞美人》本為唐教坊曲,由霸王別姬的故事得名。曲調本來就是凄苦的,這個曲調以李後主所作「春花秋月何時了」一詞最為著名。選這個曲調用來寫夫妻的相思離別,是很恰當的。楊開慧很喜歡這首詞,曾把這首詞的詞稿讓好友李淑一看過。三十六年過去,李淑一還不能忘懷。1957年1月,她把自己懷念丈夫柳直荀烈士的一首《菩薩蠻·驚夢》寄給毛澤東,要求毛澤東把《虞美人·枕上》這首詞抄給她。毛澤東複信說:「大作讀畢,感慨系之。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罷。」(《致李淑一》)於是,另作了一首《蝶戀花·遊仙》「我失驕楊君失柳」為贈。毛澤東為什麼說這首詞「不好」呢?原因有二:一是婉約詞本非他的長項,同樣的題材,古今婉約詞佳作多多,這首詞好得到哪兒去呢。另一個原因,就是「曉來百念都灰盡」這樣的句子,容易遭到誤解,產生不良影響。因此,他特別不願意披露。不過,毛澤東還是記起了這首詞的全文,並抄下來,還對原來的詞句作了一些潤色(如將「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改為「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可見他在內心還是很難割捨這首詞的。到1961年的某一天,毛澤東將這首詞的抄件,送給一位名叫張仙朋的衛士,說:「這個由你保存吧。」毛澤東到底也是人,不是神啊。他一面說這首詞「不好」,一面又心中藏之。不但心中藏之,還把它抄出來交給了一位可托死生的警衛戰士,不讓它隨時間的流逝而湮滅,用心真是良苦。

這首詞的內容是異地相思,從傳統題材的角度看是一首閨情詞。為什麼這麼說呢?首先,「枕上」這個題目就是很強的暗示。當然,寫「枕」不必是女性題材,男性也可以這樣寫,如「枕戈待旦」。但這裡寫的不是枕戈待旦,而是離愁。「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兩句一起就是對離愁的感性顯現。「堆來枕上」這個說法,直接令人聯想到頭髮,尤其是長發。用長髮狀愁,李白有「白髮三千丈」之名句,那是只見頭髮不見人的。長發堆在枕上,就可以形容為「江海翻波浪」。在近代,只有女子才有這樣的長髮。用感性顯現的手法抒情,是晚唐溫庭筠開創的一種詞風。毛澤東這首詞也沿襲了這種詞風。當然,「江海翻波浪」還可有別的解釋,那就是比喻心情的不平靜。心情不平靜,自然不能安睡。「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兩句就寫失眠的情態。從農曆夏至以後,夜逐漸增長,到冬至達到最長。這兩句使人聯想到白居易《長恨歌》「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先說夜長難明,然後就是披衣起坐,看天色,看星空。不管是白居易筆下的「耿耿星河」,還是毛澤東筆下的「數寒星」,因為涉及異地相思,所以暗含一層意思——失眠者在夜空中尋找兩顆星,隔在銀河兩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這是暗寫。也有挑明的,如杜牧《秋夕》「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當不眠的人在夜空中尋找牛郎、織女星時,其「寂寞」無聊是可想而知的。

詞體產生於歌筵,和女樂有著密切的聯繫,又多是交給女子唱的,所以唐五代詞一開始,天然走一條婉約的道路。閨情,春怨,孤獨的女性的心情,就成了詞的傳統題材。溫庭筠如此,花間派也如此。豪放詞是詞體的另類。毛澤東長於詞體,他的自白是:「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讀范仲淹兩首詞的批語》)這首詞就屬於婉約詞。

「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兩句緊接長夜失眠,寫黎明前痛苦的心情。如果把詞中抒情主人公直接定位為毛澤東本人,「百念灰盡」的說法,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就算唐代李商隱有「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名句為詞人所本,對於像毛澤東那樣意志堅強的人,一個以蒼生為念的人,一個革命家,決不會愛情至上。他縱然會想念妻子,怎麼會達到「百念灰盡」的程度呢?懷著「百念灰盡」的心情,又怎麼去做明天的工作呢?然而,把抒情主人公掉個個兒,把這兩句視為為楊開慧寫心,「百念灰盡」的說法倒貼切得多。據茅盾回憶,毛澤東和楊開慧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性格反差很大,毛澤東待人接物談笑風生,非常洒脫;楊開慧在一旁帶著孩子十分沉靜,有些內向。在毛澤東為革命東奔西走時,楊開慧獨自支撐著一個家,有多麼艱難是可想而知的。「百念灰盡」,應是出於一種深深的理解和同情。當楊開慧讀到這兩句的時候,一定會得到一種精神補償,會為之深深地感動。

毛澤東和楊開慧於1920年冬在長沙結婚。1921年春夏之間,毛澤東就離開長沙,赴湖南嶽陽、華容、南縣、常德、湘陰等地作社會調查去了。毛澤東是做大事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對於新婚的妻子,雖十分挂念,但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做。比較而言,守在家中的楊開慧日子較為難熬,有一些兒女情態也是正常的。在一首《賀新郎·別友》中,毛澤東曾這樣描述道:「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幾句話就活畫出一個楊開慧,她深愛著毛澤東,支持他的事業,但和別的年輕女人一樣,她也矛盾、善感、容易誤會、愛哭。

「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兩句寫侵曉時的清景和詞中人悲極而泣。宋代梅堯臣寫清曉的情景,有「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夢後寄歐陽永叔》)的名句。當雞聲叫起的時候,一鉤殘月淡出了西邊的天空,感覺會更寒冷。詞中人想剋制自己的感情是不能夠了。此處的淚,是「流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淚,是王昌齡《從軍行》所說的那種情況——「無那金閨萬里愁」流下的淚。詞人在此表達了對家中妻子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一九二一年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 。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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