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唐帝——李璟

①蓼(liǎo)花:草本。節常膨大。托葉鞘狀,抱莖。花淡紅色或白色。

首句「手卷真珠上玉鉤」,其中「真珠」,或作「珠簾」,歷代一些詞評家考證,仍以為作「真珠」即可,其實就是「真珠編成的帘子」,所以確定為「真珠」並不會錯。另外,在古詩詞創作中,常常採取把實物詞省去,而以這個主詞前邊的名詞定語來借代。比如溫庭筠的《菩薩蠻》詞中有「畫羅金翡翠,香燭消成淚」,這第一句的「金翡翠」,即借代了「金翡翠羅帳」或「金翡翠羅衾」,這種常見的寫作上的手法,俞平伯先生曾有過詳盡的說明:「《箋注草堂詩餘》在此下引李白『真珠高卷對簾鉤』,蓋用古人成語耳,特太白詩之有『簾鉤』,意遂明晰,此並去『簾』字,遂令人疑惑,其實古人詞中本常有此種句法的……況言『真珠』,千古之善讀者都知其為簾,若說『珠簾』,寧知其為真珠也耶?是舉真珠可包珠簾,舉珠簾不是以包真珠也。後人妄改,非所謂知音;然哉,然哉!」也許又有人會問,用真珠編成帘子,其豪奢靡費,是不是太可恥了!這恐怕是太拘泥於字面上的寫實了,而沒有弄懂前人修詞選語的用心和方法,即完全是為了喚起一種「高華之景」的目的。另外,這兩件華美的器物——真珠簾和玉鉤,不是也向讀者暗示了主人公尊貴的身份嗎?捲簾上鉤,因何而為之?這必然會引起讀者的思考,所以也為下面的抒情表述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通看全詞,這首句其好比為後面「捲起了簾」,啟開了窗。「依前春恨鎖重樓」,是第二句,是類似書法運筆中的頓筆、回鋒:本來,詞中所表現的女主人公獨處深閨,孤寂苦悶難奈,她就捲起珠簾,想要看看樓外的春光,以求轉換一下自己的情緒,但她的所視所感卻是大失所望,因為滿眼的春恨竟把重樓都給封鎖包圍了,她的身心內外,都浸淹在茫茫無邊的春愁之中,一種無可奈何的精神桎梏啊!至此,主人公此時此刻的形象和心情,已被勾勒得頗為明確生動了。「風裡落花誰是主」,許是主人公動於中發於聲的沉吟之語,或者是作者對主人公內心的剖析?「風裡」的「落花」,豈不是在暗喻主人公的身世和處境!是的,她曾像春花一樣美麗過,她曾有過春花般的年華,只可嘆紅顏薄命,人世間的「風吹」雨打,終於春盡紅消,她如今正在品味命運的悲涼!「誰是主」的嘆惜,會使人馬上聯想到宋代的陸遊,在他晚年那首有名的《卜運算元》詞中,詩人以梅花自喻,面對著風雨黃昏,高吟著「寂寞開無主」感嘆著自己命運。可以說,他們的感觸和慨嘆,幾近完全相同。「思悠悠」,結句驟然把筆拓開,字少而意遠。「思」,此處要讀成去聲(四音)。是名詞,也就是憂思、愁思、恨思,是女主人公全部情緒的總稱。「悠悠」,即悠遠、綿長,無窮無盡之意。《詩經》中有「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句;《楚辭·九辯》也有「襲長夜之悠悠」的描述;李陵《別詩》:「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等等都是相同的含義。這三個字,輕輕地但又是有效地把前三句的描寫帶住,讀起來令人愈想愈遠,引發聯想,深味不盡,將眼前一派春景閑愁推向更廣遠的空間。或許就用這種似曾相識的語句,使讀者跨進唐人曾描繪過的意境中:「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白居易《長相思》)

手卷真珠上玉鉤②,依前重恨鎖重樓。

清詞論家周濟說:「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一事一物,引而伸之,觸類旁通。」清著名文藝理論家劉熙載論道:「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用這樣的觀點來看李璟所寫的春恨秋悲和懷遠思歸的傳統題材,說他別有「寄託」,也未必不當,更何況還有像「風裡落花誰是主」這類直抒胸臆的感慨呢?筆者認為,從這些詞——包括另一首攤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是不難看出,作者分明是對自己家國命運的深重憂慮和哀愁。孤苦無望的思婦、香消翠殘的荷花,在愁風苦雨中的搖落,完全是不言而喻的。這是一顆多麼沉重的心!嗚呼!「南朝天才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李山甫句)到了後主李煜悲涼地唱出:「幾曾識干戈」和「一旦歸為臣虜」而「垂淚對宮娥」時,「風裡落花誰是主」的感嘆,已遠遠不夠了……

賞析


作者:天琪

談到詩歌之評賞,我一向以為主要當以詩歌中所具含之二種要素為衡量之依據:其一是能感之的要素,其二是能寫之的要素。而李璟此詞便是既有深刻精微之感受,復能為完美適當之敘寫的一篇佳作。開端「菡萏香銷翠葉殘」一句,所用的名詞及述語,便已經傳達出了一種深微的感受。本來「菡萏」就是「荷花」,也稱「蓮花」,後二者較為淺近通俗,而「菡萏」則別有一種莊嚴珍貴之感。「翠葉」也即是「荷葉」,而「翠葉」之「翠」字則既有翠色之意,且又可使人聯想及於翡翠及翠玉等珍貴之名物,也同樣傳達了一種珍美之感。然後於「菡萏」之下,綴以「香銷」二字,又於「翠葉」之下,綴以一「殘」字,則詩人雖未明白敘寫自己的任何感情,而其對如此珍貴芬芳之生命的消逝摧傷的哀感,便已經盡在不言中了。試想如果我們將此一句若改為「荷瓣香銷荷葉殘」,則縱然意義相近,音律盡合,卻必將感受全非矣。所以僅此開端一句看似平淡的敘寫,卻實在早已具備了既能感之又能寫之的詩歌之二種重要的素質。這正是李璟之詞之特別富於感發之力的主要原因。

次句繼之以「西風愁起綠波間」,則是寫此一珍美之生命其所處身的充滿蕭瑟摧傷的環境。「西風」二字原已代表了秋季的蕭殺凄清之感,其下又接以「愁起綠波間」五字,此五字之敘寫足以造成多種不同的聯想和效果:一則就人而言,則滿眼風波,固足以使人想見其一片動蕩凄涼的景象;再則就花而言,「綠波」原為其託身之所在,而今則綠波風起,當然便更有一種驚心的悲感和惶懼,故曰「愁起」。「愁起」者,既是愁隨風起,也是風起之堪愁。本來此詞從「菡萏香銷翠葉殘」寫下來,開端七字雖然在遣辭用字之間已經足以造成一種感發的力量,使人引起對珍美之生命的零落凋傷的一種悼惜之情,但事實上其所敘寫的,卻畢竟只是大自然的一種景象而已。「西風」之「起綠波間」,也不過仍是自然界之景象,直到「起」字上加了此一「愁」字,然後花與人始驀然結合於此一「愁」字之中。所以下面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乃正式寫入了人的哀感。而吳梅之《詞學通論》述及此詞時,則曾云:「『菡萏香銷』、『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此蓋由於「韶光」二字一般多解作春光之意,此詞所寫之「菡萏香銷」明明是夏末秋初景象,自然便該與春光無涉。所以吳梅在下文才又加以解釋,說「夏景繁盛,亦易摧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以為此句之用「韶光」,是將夏景之摧殘比之於春光之憔悴。這種解說,雖然也可以講得通,但卻嫌過於迂迴曲折;所以有的版本便寫作「容光」,「容光」者,人之容光也,是則花之凋傷亦同於人之憔悴,如此當然明白易解,但卻又嫌其過於直率淺露,了無餘味。夫中主李璟之詞雖以風致自然見長,但卻決無淺薄率意之病。故私意以為此句仍當以作「韶光」為是,但卻又不必將之拘指為「春光」。本來「韶」字有美好之意,春光是美好的,這正是何以一般都稱春光為「韶光」之故。年青的生命也是美好的,所以一般也稱青春之歲月為「韶光」,或「韶華」。此句之「韶光」二字,便正是這種多義泛指之妙用。

①此首詞牌名稱,各本多異,亦有作「浣溪沙」和「生花子」。

私意以為此諸說中實以第三說為較勝。蓋此詞就通篇觀之,自開端所寫之「菡萏香銷翠葉殘」而言,其並非邊塞之景物,所顯然可見者也。所以此詞所寫之應全以思婦之情意為主,原該是並無疑問的。開端二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寫思婦眼中所見之景色;下二句「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寫思婦由眼中之景所引起的心中之情,正如《古詩十九首》之所謂「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之意,所以乃彌覺此香銷葉殘之景不堪看也。至於下半闋之此二句,則是更進一步來深寫和細寫此思婦的念遠之情。「細雨夢回雞塞遠」者,是思婦在夢中夢見徵人,及至夢回之際,則落到長離久別的現實的悲感之中,而徵人則遠在雞塞之外。至於夢中之相見,是夢中之思婦遠到雞塞去晤見徵人,抑或是雞塞之徵人返回家中來晤見思婦,則夢境迷茫,原不可確指也不必確指者也。至於「細雨」二字,則雨聲既足以驚夢,而夢回獨處則雨聲之點滴又更足以增人之孤寒凄寂之情,然則思婦又將何以自遣乎?所以其下乃繼之以「小樓吹徹玉笙寒」也。夫以「小樓」之高迥,「玉笙」之珍美,「吹徹」之深情,而同在一片孤寒寂寞之中,所以必須將此上下兩句合看,然後方能體會到此「細雨夢回」「玉笙吹徹」之苦想與深悲也。然而此二句之情意雖極悲苦,其文字與形象卻又極為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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