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漢高祖——劉邦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高祖早年為秦朝亭長,後響應陳勝、吳廣起義,勢力逐漸壯大。又經歷了長達五年的楚漢戰爭,垓下一戰,擊敗項羽。同年,即皇帝位。《史記》載其《大風歌》、《鴻鵠歌》二首。劉邦的詩作雄豪質樸,明人胡應麟在《詩藪》中譽《大風歌》為「冠絕千古」之作。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賞析

這首歌最早見於《史記·高祖本紀》,其寫作背景是這樣的:十二年,十月,高祖已擊布軍會甀,布走,令別將追之。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這裡說的「十二年」,即劉邦入關、立為漢王以後的第十二年,打敗項羽,即皇帝位之後的第七年,公元前一九五年。這時候,他擊敗了淮南王黥布的叛軍,命別將追殺,自己則便道回鄉,召父老兄弟歡聚。酒酣之時,一面擊築(一種弦樂器)伴奏,一面唱出了這首歌,又挑選出一百二十個青年人合唱。他情感激動,「乃起舞,慷慨傷懷……」。這一切,對於了解他當時的心態,從而領會這首歌的內涵,是很有幫助的。

這首歌,後人的評價很高。例如朱熹在《楚辭後語》里便說:「千載以來,人主之詞,亦未有若是壯麗而奇偉者也。嗚呼雄哉!」然而具體解釋起來,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蕭統把這首歌編入《文選·雜歌》,李善注云:「風起雲飛,以喻群凶競逐而天下亂也。威加四海,言已靜也。夫安不忘危,故思猛士以鎮之。」而李周翰的注卻與李善注恰恰相反。他說:「風喻己,雲喻亂也。己平亂還故鄉,故思與賢才共守之。」日本渡邊昭氏所藏《文選集注》引陸善經的解釋既與李善不同,又與李周翰有異:

風起,喻初越(「越」,是「起」字之誤)事時;雲飛揚,喻從臣;守四方,思鎮安之也。

可以看出,理解的分歧主要集中於第一句。李善認為「大風起兮」比喻秦末群凶並起,「雲飛揚」比喻因群凶並起而引起的天下大亂。總之,這裡面不包括劉邦本人,而是劉邦加「威」的對象。李周翰則認為:「大風起兮」的「風」是劉邦自喻,「雲飛揚」的「雲」指天下大亂。陸善經對「風」的理解與李周翰一致,認為「大風起兮」是比喻劉邦初起事;對「雲飛揚」的理解,則與李善、李周翰都不同,認為那也指劉邦方面,是比喻「從臣」的。

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漢高祖的〈大風歌〉》(見章培恆等譯《中國詩史》,安徽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里引了我國古書中關於「大風」的幾個例句,說明「大風」是貶義詞,劉邦不可能用來比喻自己;又說「『雲』是一個容易與『亂』聯繫起來的意象」,劉邦當然也不願意用來比「從臣」。因此,他斷言「李周翰及陸善經之說最為拙劣」。他以李善的解釋為基礎而加以發揮,認為第一句所表現的是「天意的無常」、「天意的支配」。「可怕地降臨的暴風是不可知不可抗的天意無常的產物」。因此,他認為「這是一首感慨於環境突然變得幸福了的歌,所以反過來也就會憂慮幸福的喪失」。

另一位日本學者小川環樹則認為第一句所寫的大風驟起、浮雲蔽空的形象已經暗示了劉邦的不安,而在那行蹤不定的浮雲里,又寄託了對自己或兒子將來命運的憂慮。因而他認為這首歌是「感傷文學的起源。」

我們細讀這首歌,總會感到把第一句作李善、吉川、小川那樣的解釋,實在不很妥貼,主要原因是如果作那樣的解釋,就與第二句缺乏順理成章的聯繫。而在事實上,它們的聯繫卻十分緊密。第二句「威加海內」緊承第一句而來,而第一句的「大風起」正是渲染一種足以掃蕩一切的「威」力和足以征服一切的「威」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李周翰和陸善經對於「大風起」的解釋就不算錯。既以「大風起」比喻自己起事後的威力、威勢,則李周翰把「雲」解釋為被掃蕩的對象,也是合情合理的。問題只在於把「飛揚」解釋為「散亡」,缺乏訓詁學上的根據。而陸善經的解釋,卻是有訓詁學上的根據的。

吉川幸次郎只注意到「大風」是貶義詞的用例,只注意到「雲」可與「亂」聯繫,而沒有考慮其它。《易·乾》以「雲從龍,風從虎」說明同類相感,後世因而常以「風雲」比喻遭際遇合。《後漢書·耿純傳》:「以龍虎之姿,遭風雲之時,奮迅拔起,期月之間,兄弟稱王。」常袞《授李抱玉開府制》:「風雲所感,挺此人傑,文武相濟,弼於朕躬。」《大風歌》的第一句,正是用比興手法描繪渲染了劉邦及其「從臣」乘時崛起、所向披靡的磅礴氣勢,因而第二句繼之以「威加四海」,便有「水到渠成」之妙。「大風起兮雲飛揚」一句兼用比興手法,既渲染氣勢,又具有明顯的比擬象徵作用。至於「風」與「雲」各比擬象徵什麼,原不必細加區分。如果硬要區分的話,那麼「雲飛揚」從屬於「大風起」,「風」是主,「雲」是從。所以李周翰認為「風喻已」,陸善經認為「雲喻從臣」,都是說得通的。

劉邦(前256—前195),字季,沛縣(今屬江蘇)豐邑人,漢代開國皇帝。史載:劉邦美須髯,性明達,好謀,能聽。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在位八年,病卒。葬長陵。廟號太祖,稱高皇帝,史稱漢高祖。

時帝春秋高,韓、彭已誅,而孝惠仁弱,人心未定。思猛士,其有悔心耶?

從章法上看,第一句「大風起兮雲飛揚」乃是為第二句的「威加四海」蓄積氣勢、渲染氣氛。它所展現的,不正是一種所向無敵的「威」勢、「威」力嗎?而這種風起雲揚的威勢、威力既然比擬、象徵著君臣遇合,乘時崛起,那麼這種「威」勢、「威」力之所以能夠加于海內,當然包含著「從臣」的功勞。劉邦在唱出這首歌的一、二兩句時是估計到這一點的。既然如此,如果那些「從臣」都健在,都忠於他,豈不是用不著發愁沒有猛士守四方嗎?可是擺在他眼前的事實又是什麼呢?幫他打天下的功臣諸如韓信、彭越等人都已經被他誅殺了;在破項羽於垓下的戰鬥中立下赫赫戰功的黥布,因韓、彭被誅而懼禍及己,舉兵反叛;劉邦在平叛中身中流矢(半年後瘡口惡化致死),他是帶著嚴重瘡傷回到故鄉的;這時候,他已經六十二歲,太子(後來的惠帝)懦弱無能,黥布之叛尚未徹底平定,而從呂后所說的「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來看,想反叛的還大有人在。明乎此,就不難理解這首起勢雄壯的《大風歌》為什麼卻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感嘆收尾,就不難理解他在唱這首歌的時候為什麼「慷慨傷懷,泣數行下」。沈德潛《古詩源》評此歌云:

劉邦對誅殺功臣是否真有「悔心」,這很難說;但沈德潛所分析的形勢無疑乃是劉邦所意識、所焦慮的。以「從臣」如「雲」而「威加海內」的劉邦最終以發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慨嘆而走向死亡,不管他對誅殺功臣有無「悔心」,終歸是可悲的。當然,有「悔心」要好得多;如果像呂后那樣劉邦一死便擔心諸將謀反而密謀全部族滅,認為不如此便「天下不安」,那就更糟糕。酈將軍的分析是正確的:如果盡誅諸將,則「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以攻關中,大臣內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史記·高祖本紀》)幸而這番議論受到重視而採取了「大赦天下」的措施,才消除了人心的「不安」。

《文中子·周公篇》云:「《大風》,安不忘危,其霸心猶存。」宋阮逸解釋道:「『安得猛士守四方』,此不忘戰備,心在雜霸也。」鍾惺在《古詩歸》中評此歌,卻針鋒相對地說:「妙在雜霸習氣一毫不諱,便是真帝王、真英雄。」很顯然,王通和鍾惺只在對於「雜霸」的評價上有分歧;而從「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的觀點出發,認為《大風歌》「安不忘危」、「不忘武備」,則是完全一致的。然而如在前面所分析,《大風歌》表現了劉邦的「不安」;「安不忘危」云云,其實不曾搔著癢處。吉川幸次郎看出了「這首歌里有不安」,卻不從現實方面、人事方面探究產生「不安」心理的主要根源,而把這種「不安」完全歸因於「認識到自己的成功是由於天意的無常,也就會擔心,無常的天意會向其它方向轉移」,也未必是十分中肯的。

作者: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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