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紅雨被追認為革命烈士,按規定,追悼會是必須要辦的。

悼詞和烈士生平由刑偵總隊的筆杆子撰寫,送到局裡沒被通過,改由市局政治部的筆杆子重寫。市局政治部的筆杆子還專門到刑偵總隊來召開了一個幹警座談會,總隊通知邵寬城參加,邵寬城那時又上了隊里一個追逃的案子,借那案子的一項取證的工作溜出去了,躲了那個為紅雨大唱讚歌的座談會。

邵寬城覺得,「英雄事迹材料」里的趙紅雨,已經離生活中真實存在的那個趙紅雨很遠了,離他心中鮮活親愛的那個趙紅雨更遠了。他不想在那種必須說套話、說官話的會議上,言不由衷地參與對趙紅雨正統形象的塑造描繪。

據說,市局政治部的筆杆子在座談會結束後還專門留下來等了他一會兒,希望能對他進行專門的採訪。但那天他完成取證任務後天色已晚,就直接從外面回家去了。

不知為什麼,邵寬城那些天越來越不願意有人跟他談論紅雨,談論紅雨他不知道該如何做答。他甚至也害怕紅雨移葬儀式和追悼會那一天的到來,他只想一個人在安靜的時候暗自回憶。回憶與紅雨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私密的懷念才能釋放他心中的情感,強過在那些公開的場合和儀式中按程序落淚。

但這一天還是很快到了,在總隊長率談判組離開西京的第二天,紅雨的追悼會在龍山烈士陵園隆重舉行,其隆重的程度超過了邵寬城的預想,不僅總隊大部分刑警都到場悼念,而且市局機關和各業務處、各分縣局也都派了代表。邵寬城的父母也來了,還被安排得比較靠前,緊跟在西京市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和市政府分管社會治安工作的副市長身後,一同向遺像深深鞠躬。那份反覆修改過的悼詞由刑偵總隊政委親自誦讀,語調深沉,感情充沛。追悼會場左側通常由親屬列隊的位置上,沒有親屬、空無一人,僅僅此景,就讓很多刑警心酸落淚。

會場正中懸掛的烈士遺像是總隊讓邵寬城提供的,邵寬城特意挑了一張紅雨開懷大笑著的生活照,雖然不夠莊重正式,但笑得生動自然,最能代表紅雨生前的性格特徵。他本來以為紅雨的追悼會肯定得掛一張她穿警服的正規肖像照,這張生活照市局肯定通不過的,說不定到總隊政委那兒就得打回來,但沒想到照片送上去後沒了音訊,今天竟端端正正地掛在了會場的正中。

追悼會這天早上,邵寬城起得很早,他和老井,還有市局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還有西京武警支隊派出的四個儀仗兵,不到七點就在萬安公墓門口會合,然後一起來到趙紅雨的墓地,取出了趙紅雨的骨灰。墓室的鑰匙是從萬正綱的別墅里找出來的。那棟別墅自萬正綱被捕後被警方查封至今。保姆小劉和司機老王在警方的幫助下,與萬正綱結清了工資,之後也都離開了別墅,各回各的老家去了。

趙紅雨的墓室由老井打開,在四名儀仗兵左右列隊並行軍禮的儀式中,在市局政治部副主任的見證下,由邵寬城親手捧出了趙紅雨的遺骨。他單膝蹲下,把骨灰盒放在自己的膝上,打開盒蓋,解開布袋,擰開天青色的瓷罐,用手輕輕撫摸著細軟的骨灰,那細軟的骨灰彷彿還有生命的餘溫,彷彿還帶著女孩身上特有的馨香。老井和政治部的那位領導脫帽佇立在他的身後,看著他與紅雨重逢,與紅雨告別……他們看到,邵寬城居然沒有落淚。而且,當他重新蓋好罐子,繫上布袋,關閉木盒,站起身來之後,居然目視老井,自言自語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怎麼……少了件東西?」

「少了件東西!」

這句話,在趙紅雨以烈士的身份,在龍山烈士陵園入土為安後,在追悼會的所有的程序全都結束後,在參加追悼會的幹警們陸續離去後,邵寬城向同樣走在最後的隊長李進,又說了同樣的話。

「什麼東西?」

李進沒聽明白。

「紅雨的骨灰盒裡,那個玉環沒了!」

「玉環?」

李進怔了半天,似乎也想起了什麼……

趙紅雨追悼會後的第三天,總隊長從香港回到西京。總隊長回來的當天,就帶著去機場接他的李進直接去市局彙報去了。傍晚時分李進回到隊里邵寬城才知道,這次在香港的正式談判,同樣以失敗告終。

談判組在香港共呆了四天,與邁克·里諾斯的代表兩次見面。從總隊長帶回的照片上看,對方的談判代表一共三人,都是美國人。據說其中一個是律師,一個是翻譯,而那位一頭白髮的首席談判代表李進一眼認出,就是在不丹時干金帶過來和他們一起吃過一頓晚飯的那個所謂設計師。

在雙方在港的第一次見面時,那位首席代表和他帶來的美國律師在籠統地表達了邁克·里諾斯願與中國政府友好談判尋求和解的態度之後,他們拿出來的和解方案卻令中方無法接受。美方談判組反覆強調他們取得大唐貞順皇后石槨完全屬於合法的購買行為,並且為此付出了昂貴代價,中國政府應按相關國際慣例,以他們可以接受的價格回購這件文物。或者由中國政府負責設法取出他們已經匯至萬正綱香港賬戶的三百萬美金預付款,退還給邁克·里諾斯,再賠償邁克·里諾斯為此項「合法購買」而付出的其它成本損失,之後,邁克·里諾斯願意考慮將此件文物送回中國。

中方談判組當然拒絕了這個方案。

中方談判組認為:邁克·里諾斯對這件中國國寶級文物的購買,完全是通過非正當渠道進行的,是非法的!中國政府採取的行動不是回購,也不是贖買,而是依法追索!中國警方願意為邁克·里諾斯收回已經付給萬正綱的那筆定金提供必要的協助,但這筆定金能否收回,何時收回,不能成為邁克·里諾斯退還這件文物的前提條件。

連續兩天,雙方就此展開激烈爭辯,各自援引有利於己的中國法律、美國法律和國際法的各種條文。兩次面談後,雙方的立場都沒有退讓的跡象,總隊長至此認為,談判已難取得進展,經請示市局領導後,宣布談判破裂,談判組四人隨即離港返回西京。

在談判組返回西京後的第二天,市局主管副局長和總隊長一起,又行色匆匆地飛往北京,向公安部刑偵局和國際刑警中國中心局彙報去了。通過國際刑警追討石槨的行動至此正式啟動,公安部刑偵局隨即約談了國際刑警組織北京代表處,對相關情況做了預備性說明。

這一天的晚上,邵寬城跟著李進也離開了西京,他們一行五人,駕兩輛汽車,長途奔襲,連夜往四川的方向駛去。第二天中午他們進入了四川省蒙達縣境內,下午四點半,由蒙達縣公安局民警隨行,到達了距縣城六十公里的大溝村。大溝村位於蒙達山深處,山路崎嶇,行車不易。天色傍黑時他們進入村內一家院子,院內三間土房,只有兩位貌如老年的中年夫婦和一個病卧在床的青年男子。邵寬城和另兩位刑警守在院內,聽著當地民警和那對中年夫婦在屋內用四川方言嘰哩哇啦地說著什麼,間或傳來李進的一兩句插話。從李進的插話中邵寬城大致明白——他們要找的人不在這裡。

很快,李進匆匆從屋裡出來,就在院里低聲分配任務:他帶邵寬城和另一位刑警離開,其餘兩位刑警留下看守。看守的目的就是在明天天亮之前,不能讓院里的這家人與外面發生接觸,傳遞消息。好在這家人沒有電話,沒有電腦,也沒有手機,至於QQ、微博、微信之類,那就更不用說了。

天色黑下來了,邵寬城跟著李進,還是由當地民警帶路,摸黑出村,駕車往山下開去。蜀道之難,各種驚險,邵寬城雖然困得不行,但卻抓著車上的拉手,緊張得一刻不敢閉眼。他們要去的地方,離這裡將近百里,一路天塹,但車速不減,他們須在天亮之前抵達,以防夜長夢多,消息走漏。

他們趕到目的地時天還是亮了。如果說,大溝村地處蒙達縣的西北角的話,那麼這個坪山村,就是蒙達縣的最南端。他們沾滿泥污的汽車進村時,村民已開始迎著朝陽荷鋤下地了。人們好奇地看著這兩輛不速而來的車子搖晃著穿過村中坎坷不平的土路向村東駛去,看到車子停在村東一戶李姓村民的門前,幾個沉著面孔的男人下了汽車推門徑入,院門上貼著的大紅喜字墨跡猶新。

李進等人走進院子時一個男人正在院里刷牙。他目光疑惑,滿口牙膏地含混發問:「唔,你們做啥子的,找啥子人喲?」

李進不答,大步向屋內走去。刷牙男人「咳!」地叫了一聲,追上去想要阻攔。雙方還未接觸,屋內走出一位女人,那女人一下認出邵寬城來。

「你怎麼來了?」女人驚訝萬分:「我已經不在萬教授家做了。萬教授出事了,我也辭職不做了,他家的事我不管的!」

女人話未說完,李進和另一個刑警已經用閃電般的動作,在那女人的手腕上扣上了手銬。女人「啊」地尖叫一聲,那個刷牙的男子,看上去應是這女人的新婚丈夫,顯然嚇得傻了,手裡還拿著漱口的瓷缸,下意識做了一個阻擋的動作,但被李進一掌推開。蒙達縣局的民警亮出了武器,刷牙男立即抖得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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