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直到在帕羅的機場檢票登機前,邵寬城才打通了總隊長的電話。

他說總隊長我們今天回來。

他說總隊長我昨天見到邁克·里諾斯了。

他說:我向邁克·里諾斯申明了我們的立場,表明了我們的決心……

總隊長顯然非常意外,非常吃驚,以致在電話里半天沒有出聲。但他還是很快打斷了邵寬城的彙報,語速很快地徑直發問:「結果呢,他什麼反應?」

邵寬城嘴裡有點拌蒜:「他,他反應很強硬,後來……後來沒有談成……」

總隊長沉默了片刻,未再多問,粗粗地說了一句:「等你回來再說吧。」

飛機起飛。

干城章嘉峰、珠穆朗瑪峰、浩渺的白雲和輕紗般的薄霧,依次從身下划過。

飛機降落。

三輛轎車停在西京機場大擺渡車的一側,分別把邵寬城、李進和劉主任從停機坪直接接走。

李進被送往醫院,劉主任被送回家中,邵寬城則被拉回總隊,直接帶進了會議室。會議室里,各級頭頭坐了一屋。

邵寬城自進入刑偵總隊工作以來,第一次這樣像主角似的,坐在會議桌的正中,各種緊張,各種局促。會議室出奇地靜,所有人都屏息聽著他章法混亂的彙報——帕羅的情況,進山的始末,與邁克·里諾斯吵的那一架……他不知該不該描述他當時的正氣凜凜和器宇軒昂,只知事已至此,若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只能是英雄氣短,不能說雖敗猶榮。

會場無人插話,但個個滿臉黑線,氣色都不太好。邵寬城說得口渴喉干,也不敢起身找水;下面憋尿,也不敢離席解急。他與邁克·里諾斯的見面雖然讓全隊意外,但這個意外的見面以失敗告終,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對於邵寬城與邁克·里諾斯交鋒時應對的分寸和尺度,也沒有人站出來批評指責。總隊長只是連續幾次質問邵寬城為何不在進山之前或進山途中電話請示,為何不在出山之後及時報告——在李進病重後總隊長已經明確指示邵寬城遇事可直接向他請示報告——至於帕羅的電話訊號不好這樣的解釋總隊長能否接受,邵寬城也無從斷清。

好不容易,會散了。

散會之後,總隊長和副隊長面色凝重,匆匆趕到市局彙報去了。窗外的天不知什麼時候黑的,邵寬城先跑去了廁所,回到一隊辦公室時感覺筋疲力盡。辦公室里沒有開燈。他拉了燈繩,朝自己的桌子走了幾步,才發現他的位子上坐著一個人,他眨了好幾下眼才認出那個人竟是李進。

他異常驚詫:「隊長,你沒住院啊?」

李進的嗓子還發炎似的,聲音混濁不清:「打針了。沒事,我基本好了。」

他說:「隊長,那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李進說:「好。」

李進站起來,顯然還有些氣喘,但他平穩問道:「會開完了?」

「開完了。」邵寬城說「你在不丹病重的時候,總隊長讓我有事直接跟他彙報……」

「我知道。」李進道:「情況政委都跟我說了。你能見到邁克·里諾斯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收穫。至少把我們的態度告訴他了。你做到這一點就很好了,就算完成任務了。」

李進這句話,對邵寬城進山一事,是第一句正面的肯定,給了邵寬城意外的安慰和莫大的鼓舞,他那一刻忽然又有哭的衝動。他一感動就想哭,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個毛病!他連忙用動作掩飾,伸手去攙扶李進,李進擺擺手表示不用。他們一起出門,一起下樓。樓梯口的燈也沒開,是這一陣節約用電的要求。在黑暗中李進再次開口,聲音似乎清晰了許多。

「政委剛才通知我了,經市委、市政府批准,趙紅雨追記個人一等功,並授予烈士稱號。市政府決定,將趙紅雨的骨灰移葬到龍山烈士陵園去。」

邵寬城並沒有察覺,他的腳步不知何時停住了。李進也停住了。他們在黑暗中面對面地站著,兩人幾乎同時伸出了雙臂,緊緊地擁抱了對方!

三天之後,邵寬城和李進一起去了西京市看守所。李進雖然還未正常上班,但身體已接近康復。

在看守所的一間會見室里,他們見到了白髮蒼蒼的萬教授。

萬教授瘦得明顯,老了許多。和熒屏上那個風度儒雅口若懸河的學者相比,判若二人。他隔著鐵欄坐在李進和邵寬城對面,似乎猜不出在他的案子已經進入法庭審理程序後,這兩位在偵查階段辦案的警察因何而來。

坐定之後,李進很快開口。

「萬正綱,根據西京市人民政府的決定,西京市公安局民警趙紅雨被授予烈士稱號,她的遺骨將移至西京龍山烈士陵園安葬。我們今天來,是通知你一下,趙紅雨烈士遺骨的移葬事宜由政府安排,將在近期進行。」

邵寬城看到,萬正綱,這位滿腹經綸,通今博古的萬教授,瞪圓了眼睛,半張了嘴巴,一幅完全呆掉的神情。他或許做了各種揣測,但兩位警察今天的來意,顯然還是出乎他的料想。

「你們……要把小雨遷走?萬安公墓是西京最高檔的墓地,設施、綠化、服務、還有風水,都是最好的,小雨的那個墓我一共花了……」

「這是政府的決定!」李進毫無猶豫地打斷了他:「我們不是來徵求你意見的,是來通知你的。你雖然涉嫌犯罪,但我們尊重你的知情權。」

「我是小雨的父親,我是她的親生父親!小雨的後事怎麼安排,總應該和我商……」

「你沒有資格!」李進的體力雖然尚未恢複,但他的語氣卻足夠震懾:「你是殺害趙紅雨烈士的兇手!趙紅雨烈士自出生之後直到長大成人,你從未盡過父親的養育之責,所以,在趙紅雨烈士安葬的問題上,你沒有任何權利!沒有半點資格!」

萬正綱戛然失聲,他低了頭,臉色像患了大病,連剛才尚有的一點血色,也蕩然無存。李進對邵寬城說了句:「走吧。」便率先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不料萬正綱忽然抬頭,將他叫住。

「李警官!」

李進站住了,冷臉相對,沒有發聲。

萬正綱抖著聲音:「我只有一個要求……」頓了一下,又改了個字眼:「我只有一個請求,在小雨重新安葬的時候,能讓我去送送她嗎?還有,我希望在小雨的墓碑上,哪怕是在背面,能寫上我對她的悼念,我畢竟是她唯一的血親,她畢竟是我身上的骨肉,求你們看在我們血緣相連的份上,允許我……表達一個父親的心情。」

李進冷冷地看著萬正綱,良久,才緩緩開口:「你提了兩個請求」。停了一下,他接著說下去:「這兩個請求,我們都不會答應。你對趙紅雨烈士,不是悼念,而是懺悔。如果你來世還能投胎做人的話,多做好事吧,好贖你的罪!」

李進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見室,萬教授站起來大喊:「李警官,李……小邵,小邵!邵警官!邵警官!」

邵寬城止步,回頭,他看到萬教授的臉貼著鐵檻,臉上似有淚痕閃亮。

「請你,請你代我……送一送小雨。」萬教授口中哽咽:「請你告訴她,我來世……來世給她當牛做馬……你告訴她,我,我是愛她的……」

邵寬城的眼裡,也忽然湧淚,說不清是悲傷還是仇恨。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那是難以克制的心痛!

「你這輩子,什麼都想要。既要名利地位,又要心裡好受。你殺了她,又要給她送行,你是想讓她原諒你嗎?你去送她,她能安息得了嗎?她……她那麼單純,那麼善良……能認你這樣的禽獸做父親嗎!你快點滾出這個世界吧,那時候,沒有一個人會去送你!」

去西京看守所和萬教授見面的那天夜裡,一個電話把邵寬城從床上叫了起來。那個電話是一個命令,命令他立即趕到總隊來。

電話是總隊值班室打來的,邵寬城趕到總隊時已是凌晨三點,和他幾乎同時趕到的還有隊長李進。他們一同走進會議室時看到總隊長到得更早,正和當天的值班隊長商量著什麼,聽見他們進屋,頭都沒抬,繼續交待值班隊長如此這般……邵寬城只聽明白總隊長讓他早上七點給局長秘書打電話,務必約好局長八點聽他彙報。值班隊長喏喏連聲地走了,總隊長才把目光轉向他們。

「坐吧。」總隊長沖邵寬城擺手。因為李進已經自己坐了,只有邵寬城還規規矩矩地站著。

「剛才,總值班室收到了邁克·里諾斯的一封郵件,是他在紐約時間中午一點鐘發出來的,就發到你們一隊的郵箱里去了。」

一隊的郵箱,就是邵寬城負責管理的工作郵箱。也是他們以前與邁克·里諾斯和干金聯絡的郵箱。總隊值班室有責任在每天夜裡下班期間查看各隊的工作郵箱,以免耽誤必須及時處理的郵件。

邵寬城的心咚咚直跳,下意識地去看李進。李進則看著總隊長,目不轉睛。

「邁克·里諾斯表示雙方可以派出正式代表,進行平等談判。他希望談判的地點放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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