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楊鐧走了。

萬教授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獨自沉默了很久。

窗外,是古都醫院的花園,沒有一點燈光,樹木。花圃、亭子,全都隱在黑暗的風中。

萬教授離開窗前,沿著走廊慢慢走進頂端的衛生間里。在衛生間小解時,他也不清楚他是否還在思索剛才的事情。或許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真的老了,此前從未有過如此懵懂的狀態,一會兒心亂如麻,一會兒萬念皆空。

出了衛生間,走回病房,小劉仍然沒有回來。他繞過屏風,忽然感覺房間有些異樣。他不知自己是否陷入幻覺——病床上怎麼只空留了一條凌亂的被子,剛剛還在這裡熟睡的女兒,竟然原地蒸發,遁形無蹤了。

萬教授的大腦真的空白了,呆立了好幾秒鐘,他才猛省般地跑出病房。他沿著走廊快步往護士工作站跑去,路過女廁時還衝門裡喊了兩聲:「小雨!小雨!」裡面沒有回應。

值班的護士聽到喊聲跑過來了,小劉也回來了,值班醫生也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最後,醫院保衛部的幹部也來了,大家又一起回到病房察看情況。又到女廁,電梯廳,樓梯間,茶爐房,甚至,到其它病室,一一查看,均不見趙紅雨的人影。

萬教授撥了女兒的電話,電話關機。

醫院保衛部的人去查看了病區樓層的監控錄像。之後,萬教授和古都醫院保衛部共同向附近的公安派出所報了警。

派出所的人很快趕到了。

在醫院的監控錄像中,警察們看到:晚上十一點二十八分,一個人影出現在病區走廊里,毫不猶豫,快步走向萬教授女兒所在的病房。毫不猶豫,推門進入了病房。那個時間,萬教授還在走廊一端的窗前發獃;小劉和她父親還在樓外交談。

錄像清晰地記錄了走廊上的一切動靜,大約兩分鐘後,這個人影推著一隻輪椅又走出了病房,輪椅上坐著一個人,應是萬教授的女兒無疑。她被那個人影推著,快步走進電梯廳。只差了幾秒鐘,萬教授的身影就從另一個方向出現在病區的走廊上,並且走進了女兒的病房……

案情大致明瞭。萬教授和他家的保姆小劉都確定無疑地認出監控錄像拍下的那個人影,正是兩天前差點與萬教授翻臉動手的邵寬城。

自貞順皇后墓圍剿之夜開始,邵寬城就幾乎沒怎麼合眼睡過覺。貞順石槨失蹤後,他又參與調查盜掘的機械和車輛的來源,查明侯老大用的這批機械設備和車輛,都是在宏偉工程設備租賃公司租賃來的。他們順利查到了租賃人登記的身份情況,雖然租賃人提供的身份證是偽造的,但從宏偉公司營業櫃檯的監控錄像上能夠看到,來辦理租賃手續的,是侯老大的一個手下,此人在敬陵盜案圍捕一役中,已經落網。

這天晚上十點多鐘,邵寬城從宏偉公司取證回來時,同樣幾夜沒睡的隊長李進已經熬不住,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副隊長讓邵寬城也回家睡覺去。十一點零五分邵寬城開車從刑偵總隊出來,十一點二十分到達古都醫院門口。正如醫院監控錄像所記錄的那樣,他在十一點二十八分進入三樓病區,隨後進入趙紅雨的病房。在進入病房之前他沒有想到除了趙紅雨獨自躺在床上外,房間里居然沒人。

比起昨晚,趙紅雨的臉色雖然有所恢複,但精神仍然倦怠,半夢半醒之間,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抱上輪椅,輪椅被人推著,向門外疾走……她想說句什麼,無奈頭昏腦沉,力乏氣短。很快她也認出了推她出門的人是誰,一見到邵寬城她就覺得親切和安全,她全身立刻鬆弛下來,依然讓自己半睡著,不問他為什麼要推她走,也不問他們要往哪去。和邵寬城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從醫院的監控錄像中可以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趙紅雨神智睏倦,但姿態安詳,完全沒有抗拒,也沒有表現出被劫持的慌亂與緊張。

古都醫院轄區派出所的民警馬上排除了這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從與萬教授的交談中他們初步認定這是一起親友糾紛。但這個判斷並沒有妨礙他們陪同萬教授一起連夜趕往邵寬城的家。他們在邵家小院果然找到了趙紅雨。毋須預測,萬教授與邵寬城的一場衝突不可避免。

在紅雨住的那間小屋裡,萬教授看到,女兒在她最熟悉的床上睡著,床頭的桌上放著切好不久的蘋果、熱粥和醬豆腐。邵寬城和他的父母都在小屋,邵寬城父母對萬教授氣勢洶洶地帶著警察破門而入,頗感意外和驚慌。

這次是萬教授先動手的,他進門先撲向邵寬城,用力揪住他的衣領吼道:「誰給你這個權利!誰給你這個權利!你這是綁架,你這是犯罪!」

這回邵寬城沒有還手,他雖然瘦,但個子在那兒,人高力不虧,以萬教授的將老之軀,難以撼動。再加上邵寬城的母親擠上來護著兒子拉偏架,所以場面上邵寬城並未吃虧,反倒把萬教授累得氣喘噓噓。警察上來把二人分開,一面勸雙方稍安勿躁,都克制一下,冷靜冷靜,一面批評邵寬城行事莽撞,太不懂事:「小夥子你怎麼這麼辦事呀,你是她鄰居也好,還是你說的男朋友也好,你不經過人家家長同意就把人偷偷帶走,這太不合適啦!而且你是從醫院把她帶走的,你知道她身體狀況允許嗎,病人出了問題你負的了責嗎?」

派出所民警比邵寬城年紀大很多,警銜也比他高几級,邵寬城只解釋了一句:「醫生說她就是身體虛弱,就是需要好好休養……」沒再過多犟嘴。但邵寬城的母親聲援兒子:「要休養當然是回家來休養啦,她從小就住在這裡,什麼都習慣啦,她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我們都知道的!」

這時萬教授已經不屑於再與邵家人爭吵,他上去動手想要攙扶女兒起來,女兒剛剛睡著就被他們吵醒了,表情先是驚惶,後是煩躁。父親上來拉她,邵寬城上來阻攔,這回邵寬城用了暗力,萬教授立即被他的雙臂隔離在一米之外,近身不得。派出所的兩個警察擔心雙方肢體衝突,矛盾激化,不好收拾,遂上前連拉帶勸,把雙方都勸出了紅雨的小屋,勸到邵家的客廳談判協商。

萬教授是在那天清晨四點多鐘離開邵家小院的。他已身心疲憊。和邵家的談判沒有結果,雙方都堅持自己的主張。邵家母子認為,趙紅雨原來一直身體健康,很少生病,但去了萬家之後,卻幾次食物中毒,一病再病。現在病人急需休養,所以應當在她從小最熟悉的「家」里,恢複身體,休養生息。何況萬教授的妻子又剛剛出了事,萬教授年齡大,工作忙,也難以自己照顧好病人,保姆也靠不住,所以病人不應該去他那裡。在爭論中唯有邵寬城的父親比較溫和,看問題能夠一分為二,兩面的道理都說。但在談判期間邵寬城父親主要是在紅雨的小屋裡照看紅雨,而且萬教授也看得出來,他左右不了老婆兒子。在離開邵家之前民警本來打算再去小屋徵求一下趙紅雨的意見——是願意留在這裡還是願意跟父親回醫院去,還是願意回父親家去——但趙紅雨已經睡了,民警便沒有再次把她喚醒。畢竟,她是病人;畢竟,她已經跟著折騰了將近一宿,應該好好休息。

離開邵家,在汽車裡,民警向憤憤不平的萬教授表示:對於這種親友糾紛,公安執法機關不便採取強制措施進行處理,還是待你女兒醒來以後,聽聽她本人意見。她是成年人了,雖然病了,但仍有行為責任能力,所以必須尊重她自己的決定。除非有證據顯示你女兒的決定是受到他人脅迫而做出的,否則警方不能介入。

或者——民警又說了另一個處理方式——你也可以以病人父親的身份,去人民法院起訴邵寬城,由法院進行調解或判決,你畢竟是你女兒唯一的親人,你可以申請主張自己的權利。

萬教授低頭聽著,一言不發,臉色難看得不行。

萬教授並沒有去法院,甚至也沒有聯繫自己熟悉的律師,也沒有等待女兒醒來再去找她「徵求意見」。他在這一天的早上八點來鍾,直接去了西京市公安局的辦公大樓。他在辦公樓的傳達室里,大聲要求局領導撥冗接待「人民來訪」。值班人員當然能認出萬教授來,萬教授是電視名人,是學術明星!於是馬上有一位「局領導」——據自我介紹是局政治部的主任——出面接待。在接待室里,萬教授憤怒地投訴了公安局刑偵總隊的民警邵寬城偷走他女兒,干預破壞他家庭關係的「違法行為」——一個人民警察不經過病人父親的允許,深更半夜把病人從醫院強行帶走,而且扣在自己家裡拒不送還,這是什麼行為?算不算劫持或者非法拘禁?你們「組織上應當嚴加訓誡,嚴加管束。否則,我將採取進一步的法律手段,包括向省政府直接反映申訴!」

政治部主任耐心聽取了萬教授的投訴,表態一定重視此事,儘快查清事實,依照相關法規和紀律,嚴肅處理,絕不姑息,並且會在最快的時間內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這一天早上,邵寬城照常離開小院,去單位上班,繼續參加對敬陵案的調查工作。整整一個上午,他一直哈氣連連地陪李進去長安公安分局商量調閱道路監控錄像的工作,中午回到刑總,還沒吃飯,就被叫到總隊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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