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火狐狸

古金場陸陸續續來了一些女人。雖然她們都清楚丈夫或兒子已經被冰雪無情地埋葬,但她們還是堅定地穿過唐古特大峽,聚集在積靈川想看看這片迷惑了男人們的荒原。好像男人們依舊在這裡打著噴嚏生活;發憤地在陽光下拉開馬步,挺起腰桿,不停地揮杴掄鎬;油汗滾動,散射片片銅光,夜晚的鼾聲滿荒原都是,如悶雷滾過天空;又要轉移金地了,遠方近處濃濃淡淡的寫意般的山脈,莫不就是他們跋涉的影子?積靈川還殘留著女人的香澤和積雪消融後裸露而出的她們的遺物。我的可憐兮兮的男人,明明知道你離了女人不行,可為啥還要放你出來,來這裡尋找野女人,蕩氣迴腸地消除你那見不得人的焦灼呢?金子,金子不是狗屎么?有毒的狗屎要了你的命也就等於要了我的命要了娃娃的命。覺醒到金子就是狗屎的女人紅腫著眼睛,哭漲了積靈河,哭綠了杉木林,哭得空氣濕潤凝重。那一種飽和了啜泣和積鬱的秀色里,茫然盛開著火紅的冰郎花,殷殷如血,如滲出地面的發燙的岩熔。雪青的七姊妹花靈巧地點綴在血色之上,還有一些金黃的分不清葉片和花瓣的臭牡丹,那是暖氣流隨手丟在地上的招惹亡靈的紙錢。

這是第二年的夏天。

荒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註地沉溺在它固有的靜穆和混沌中。而女人們的傷感和惆悵卻又給這混沌增添了一層潮濕和空幻。她們在一個霧茫茫的清晨恍恍惚惚離開了積靈川,先走的後行的,像逃難的人群灑滿了漠漠荒原道。當第一撥女人來到唐古特大峽口時,那兒正在燃燒一場大火——幾十群毛色斑瀾的狐狸擋住了她們的去路。靈性的狐狸什麼都明白,今年的荒原來的男人格外少,今年的荒原來的女人格外多,而且大都是痛苦不堪的寡妻寡母。它們知道女人是懦弱的,便聚集到一起肆無忌憚地用自己鮮艷的色澤炫示著它們的威武。而她們渾然不覺,只是驚怪地停下了。後面的人跟過來,女人們越積越多,海海漫漫地像在接受狐狸的檢閱。又有幾群狐狸從遠方跑來匯聚在了這裡,火勢更旺,如峰如聳地布成了一片險惡的火陣。這些在整整一個冬天酣暢痛快地嗜足了人肉人血的畜生們,於夏天的清靜明朗中很快又有了飢餓感。它們望著女人就像望著一堆堆鮮嫩過癮的肉,貪婪的眼光和充滿奢欲的鳴叫,讓那些衝動地尋覓過金子如今已經瞑目的淘金漢們黯然失色。不能再等了,它們動蕩著,一波一波的絢麗的浪紋賣弄風情似的徐徐湧進,又形成一個個狀如花圈的圖案貼著地面滑行而來——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花圈。直面畜生對人的紅紅火火的祭弔,她們驚駭地雙腿打顫,毛骨悚然的尖叫陣陣響起,一聲比一聲凜冽怪異。狐狸們聽懂了她們的懼怕和乞哀,你爭我搶地加快了速度。女人們散了,向四處奔跑。而狐狸們卻更加團結地凝聚起了獸性的力量,一群狐狸只對準一個亡命的女人。只要她被撲倒在地,喉嚨以上的頭顱和喉嚨以下的身體就會馬上變得鮮血淋淋,女人的屍體橫陳荒原,在紅狐狸的覆蓋下須臾變成了剔肉的骨架。更多的女人還在奔跑,更多的狐狸還在獵逐。古金場盈溢著稠乎乎的血漿。太陽正在泯滅,它把所有的火色都傾倒在了地上。於是荒原有了萬丈火焰,有了照耀著整個宇宙的能量。

這一年,似乎全世界的狐狸都雲集到了這裡。它們是由數萬淘金漢的血肉之軀從四面八方引誘來的,引誘來吞噬他們的女人,因為他們孤獨的鬼魂需要親人的陪伴。為了陰間的破鏡重圓,狐狸根據老天爺的意志天使般慈悲地履行著它們的義務。

一個女人跑不動了,頹然倒地。幾十隻狐狸圍著她翩翩起舞。她的漂亮感動了它們,讓她多活幾分鐘,多在極度驚恐中顫慄幾下,便是它們對她的由衷讚美。咚咚咚咚,腳步聲如同石碾滾過,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從那邊跑來,那邊是他藏身的密林。狐狸們重新編織著隊形,舞蹈著閃開,轉瞬散去。一會,這些狡獪陰險又美麗動人的畜生開始集體放屁,臊臭瀰漫著,濃烈無比,嗆得絡腮鬍子頓時感到腦袋上像頂了十萬兩金子,一個跟頭栽了下去,正好栽到女人身上。她是閉著眼的,牙齒疾驟地咯咯敲打,兩腿雙臂亂蹬亂揮,腦海中狐狸正呲出利牙在她抖顫的雙乳上來回切割。她的腳蹬住了他的下身,她的拳頭好幾次捶在他的腦門上。他倏然輕鬆了許多。

「起來!」他推推她,自已先站起。

她睜開眼。

他望望放完臭屁後得意洋洋遠去的狐狸,又道:「起來,跟我走。」

女人直起腰,餘悸未消地四下看看,腿一蜷,先是雙膝撐地,之後就立到了他面前。他色迷迷地端詳她。她低下了頭。他朝密林走去。她猛抬頭,腳步下意識地跟上了他。在狐狸和男人之間她選擇了後者。

遠方有了爆炸聲,轟擊著沉思在溽暑中的荒原。煙塵恣情地漫上半空,塗髒了澄澈的瓦藍,半邊天的灰黃,半邊天的空濛,製造著一個荒涼的謎。絡腮鬍子停下,眺望了一會,吐出一句讓女人震驚的話:「日女人日出響聲來了。」他回身攥住女人的胳膊,朝煙塵騰起的地方走去。

張不三看到楊急兒身邊有個女人,才沒有將炸彈扔過去。炸彈是自製的,在酒瓶里灌滿炸藥,插進雷管和導火索,用火柴點燃後扔出去讓滿荒原逞凶的狐狸血肉橫飛。他身後不遠處是受到他保護的幾百個女人。在那一片黑色的穿流不息的眼光前,他英雄般地顯示著一個男人的威力。

「你來了?」

「炸狐狸!」

「還想捧大金子?」

「炸狐狸!」張不三把每個字都咬得清脆悅耳,想讓對方明白在他眼裡那一圈濃密曲卷的絡腮鬍子如同半截最動人的狐狸尾巴。而他來金場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那些預示著災難和吞食了驢妹子的畜生去做亡骨的陪葬。

「炸不得。」

「你是狐狸下的娃娃?管毬的事情多。」

楊急兒丟開那女人,擺出一副挑釁的架勢:「你要是再炸,我剝你的皮。」

「那就剝吧,反正我已經炸了。」

楊急兒袖筒一張,一把尖刀就握在了手中。張不三朝後一跳,就勢滾倒在地,尖刀嗖地從他頭頂掠過。楊急兒見沒刺著,便撲過去用身子壓住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張不三恍然記起去年他和楊急兒相約在古金場重逢的事情來,又恍然覺得楊急兒的出現意味著一切恩恩怨怨的了結。他頭一歪,說:

「老哥,我聽你的。」

楊急兒又給了他一拳,這才站起,蠻橫地拉著那女人朝回走。前面是密林,穿過密林就是積靈河,沿河行走不遠就是積靈川。

這夜,所有稽留荒原的人再次住進了積靈川,清晨薄霧時分,一個豐滿端秀的女人從原是金場管理所的那間房子出來,鑽進杉木林解手。一個黑影從房背後鬼頭鬼腦地繞到門口,側身溜了進去。楊急兒還在睡覺,朦朦朧朧覺得有人在掀被子,以為是女人解手回來了,翻了一下身,將粗壯的胳膊搭過來,一下沒搭著,就糊裡糊塗說:「尕肉兒,過來。」張不三趕緊縮到炕沿下,靜等片刻,聽楊急兒又打出了輕微的鼾息,手便探進被窩,將一個拳頭大的用麻繩紮緊的布包放在了他的大腿下面。布包上連著一根導火索,長長地拖向門外。張不三躡手躡腳出來,在門口劃著火柴點燃了導火索。噗噗噗的聲音按照張不三的願望歡快地朝前竄去。張不三關好門,直奔杉木林。那女人白生生的屁股還撅著,一見他,慌裡慌張提著褲子站起,褲帶還沒系好,就被他拉轉了身子。

「走,別回房去。」

女人不聽他的,想回去。他攥緊她的胳膊使勁朝前拉。

「你不想出金場?跟我走。」

女人還是不願意,腳在地上粘得更牢。這時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荒原醒了。

「他要不是個畜生,我也沒有這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你知道么?我這是最後一次害人!」他沖女人吼起來。女人莫名其妙,但身子卻隨著他的拽拉移動了。

女人在張不三的百般照顧下走出了唐古特大峽。張不三沒有動她一指頭。「一個好人,就是臉面丑了些。」女人這樣想著就跟他來到了圍子村。

她結婚兩個月後丈夫就去了金場,肚裡沒小的,膝下沒大的。娘家婆家雖然都有老人,但也不會讓她牽腸掛肚。在婆家她是殿後的老三媳婦,在娘家她是六姊妹中的一個。娘家父母養育了她卻不疼她,婆家父母怪她俊秀,去井台上挑水婆婆也要跟著。現在好了,跟了張不三一切就擺脫了。女人一到嫁人的年齡就等於在重新尋找親人。過去的親人不親了,找到的親人又死了。死了再尋找,沒有別的選擇。她安下心來打算跟張不三過。而對張不三來說,這女人雖不似驢妹子苗條白嫩,但也豐滿端秀得讓人心痛。他可心可意,往日的奇情異想、兇狠殘忍一概抹去,溫存寬厚地待她,安分守已地過日子。他想,自己後半輩子大概就要這樣平平穩穩地度過了。他用全部精力務勞自己的承包地和家裡家外的一切瑣事。女人的笑臉如同金子成了他最好的安慰。晚上,女人袒露著全部天性報答他帶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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