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荒雪

穀倉人重新佔領黃金台的目的似乎僅僅是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炫耀:他們收復失地了,他們最終是勝利者,最終是由他們主動撤離黃金台的。至於那沉甸甸、亮閃閃的黃金是在手中還是在地中,早就不去想了。

他們在黃金台上眺望四方,耀武揚威地四處走動著。穀倉哥哥發現,西坡上的通地坑雖然已被泥石淤平,但坑沿坑口的痕迹依舊赫然在目,就像一口沒有了底子的扁鍋擱在地上。他叫來幾個人,經過一番修整,坑面就變得和別處一樣平光了。如果誰要再來尋找,非得把整個黃金台細細勘察一遍不可。他覺得這還不夠,還不能完善地表達自己的心愿,便在離坑不遠的一塊突起的岩石上用圍子人留下來的鍋墨子歪歪扭扭寫出了幾行字:

一九八二年夏秋,圍子人張不三帶領千名

淘金漢,挖坑百丈,只有青石三塊,並無黃金

埋藏。後人永記。

他寫完了,挺滿意地端詳了半晌。文字雖然誇張了些,但不誇張就不能起到警告作用。他要讓現在和將來的黃金狂們明白,既然千名淘金漢挖坑百丈都沒有挖到金疙瘩,那就別再輕舉妄動了。別的穀倉人站在他身後,對他這種做法嘖嘖稱讚。他們覺得,即使坑下真有金疙瘩,穀倉人是絕對沒有魄力和能耐捧到手的,而他們自己捧不到的,也決不希望別人捧到。

該是離去的時候了。象徵孤獨的天空繼續飄灑慘淡的白雪。家鄉不也是個白雪鋪滿農田村道的地方嗎?雞鳴狗叫,冉冉的炊煙,女人的嘮叨和她們在男人懷裡的沉默,彷彿已經十分遙遠了,卻又帶著親恬溫馨的味道環繞在他們的記憶里。繞來繞去,繞出了鄉音的呼喚,房檐上的和尚鳥已在那裡敲出清越的梆子聲了:「哥哥來,哥哥來。」回吧,回吧,每個人都在心裡催促著自己。他們本來打算在西坡石窯里住一夜,明天一大早上路。現在不了,大雪迫人離去,食物也所剩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黃金台上沒有點火的柴草,夜裡冷凍難熬,不如把夜晚打發在行路上。當然,穀倉哥哥還有一件壓倒一切的事情需要馬上去辦,那就是把驢妹子接到自己身邊來。阿哥癱了,嫂嫂待她好,嫂嫂常說:「你啥時能娶個媳婦?」

就在他們吆三喝四地準備出發時,金場管理所的人登上了黃金台。那些人不吭聲,亮閃閃的眼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穀倉哥哥明白了,管理所的人不就是沖黃金來的嗎?他笑呵呵地說:

「你們不去找有黃金的人,來這裡做啥?這地方就我們穀倉人。」

「我們就是來找穀倉人的。」說話的青年和他見過面,這回臉上顯得比別人兇狠些。

「找我們?我們放水了,可沒淹死人。」

「死人活人我們不管,我們就管黃金。」

「驢進到狗窩裡圈不下,那是他進錯了門。黃金有哩,在張不三身上。」

「張不三是誰?」

「圍子人的金掌柜,一個長臉突嘴三角眼的畜生。」

他們互相看看。那青年又道:「你們沒有黃金,來黃金台幹什麼?」

「來黃金台就該有黃金啊?」穀倉哥哥吃驚道,「不信你們搜。」他只能這樣,因為他再也不能耽擱時間了。他心裡揣著不知比黃金重要多少倍的驢妹子。

他們沒有搜,經驗告訴他們,面前這些淘金漢是誠實的,即使有金子,那也不過是從上百噸砂石里淘洗出來的一星半點。他們犯不著和這種人過不去。他們撇開穀倉人朝石窯走去,期望在那裡有所收穫,哪怕是一點能夠證明確實有過大金子存在的線索。不然就是那個叫張不三的人欺騙了他們,他身上可是有塊大金子的,少說也值兩萬塊錢。這時,穀倉人刻不容緩地離開了黃金台,直奔積靈川的那片土坯房。曠原上,一群黑壓壓的人流和他們相望著過去。穀倉哥哥喊道:

「都啥時候了,還往那邊走。小心風雪堵死你們的路。」

「別給我們擺迷魂陣了。誰不知道穀倉人掘開了金窩窩,黃金台上有成堆的大金子。敢情你們已經從穀倉人那裡得了一份,褲襠裡頭裝不下了。小心啊,別撞上了緝私隊。」

穀倉哥哥嚇了一跳。他身邊的夥計們也都屏聲靜息地板滯了面孔,似乎只要一出氣,那好幾百人就會嗅出穀倉人的味道,撲過來將他們撕碎。他們繼續往前走,碰到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心驚肉跳地互相看看,僥倖地直吐紅舌頭。

兩個時辰後,他們來到積靈川。等待穀倉哥哥的是寂靜和空幻,那間土坯房裡冰涼徹骨,和白茫茫的荒野一樣讓人絕望。穀倉哥哥搓著兩手,憂急地踱步,忽又閃著淚花哀求自己的夥計們:「等等我,我就回來。」他是一定要去找她的。夥計們都不想等,但礙著面子只好點頭。有人嘀咕:「等在這裡還不如一起去找,走一走身上也熱乎些。」別人想一想也對,就稀稀拉拉跟在了金掌柜身後,滿荒原轉悠著去尋找他的情人。

而這時,在他們離開不久的黃金台上,一場殘酷的屠殺剛剛結束。當包括圍子人在內的數萬淘金漢陸續登上黃金台,當他們互相碰撞著四處走動了一會之後,就明白自已白跑了一趟。黃金台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茫茫大雪的覆蓋,是空前寒冷的感覺。他們用各種粗俗的語言表示著憤懣,又不知該把壅堵胸腔的惡氣發泄到哪裡。

「日他祖宗,我們可是豁上老命來的。」

絡腮鬍子的吼叫讓許多人明白:有人騙了他們,不僅僅騙他們白跑了一趟,更重要的是想騙取他們的性命。恰在這時,金場管理所的人走出了西坡石窯。他們在裡面用手電筒細細照了一遍,不斷商議著,排除和肯定了許多可疑之處,最後決定迅速奔赴唐古特大峽口,堵住隨時都有可能溜出古金場的張不三。因為現在看來,只有他才能進一步證實情況的真偽,即使問不出什麼,沒收他那塊不同尋常的大金子,也是本年底的最大收穫。但他們的行動太遲緩了,剛走出窯口,就見淘金漢們已經堵住了去路。帶傷疤的青年敏銳地意識到危險就在眼前,迅速脫去了出發前剛換上的制服,小聲道:「狗日的們不懷好意。千萬不要硬來,讓你們下跪你們就跪,讓你們叫爹你們就叫。」說罷他朝前跑去了,縱身一跳,消逝在一座雪包後面。

他的預感是正確的,因為他曾經吃過虧,額上的傷疤就是證明。但他仍然沒有估計到事情的嚴重程度。此刻,和淘金漢們一起存在的只有仇恨和瘋狂。而管理人員的出現,卻使籠罩在黃金狂們眼前的迷霧消散訖盡,仇恨的目光終於有了著落點。

如果沒有一堆一堆的大金子,這些以獵逐黃金為天職的公家人來這裡幹什麼?許多淘金漢都這麼想。更重要的是,在古金場,在淘金漢眼裡,管理人員本身就是一種敵意的存在,他們來了,就等於剝奪了別人獲得大金子的權利,就等於層層烏雲湮沒了淘金漢們心中期望的太陽。

這時,除了沒有找到穀倉人的圍子人在張不三的指揮下正悄悄朝下轉移外,別的淘金漢都簇擁了過去,將管理人員團團圍住。他們既沒有讓對方下跪,也沒有心思讓自己當爹,更不願意拖延時間,七嘴八舌地喝斥著,要對方把大金子拿出來。那些人頓時沒有了往日的風度,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堆「沒見到金子」之類的話。

「打!往死里打!」

人群中,楊急兒浪叫一聲。他大半輩子都在古金場抒發豪情,經驗和膽略再加上過剩的精力、強健的體魄和狡詐兇悍的性格,使他每年總要比別人多一些收穫。正因為這樣,忠於職守的管理人員沒少找他的麻煩。一想到以往年份里,自己因不願把金子交售給國庫而被迫東躲西藏的情形,他就覺得連自己的九曲迴腸都想變作一根鞭子,纏在這伙公家人的脖子上,將他們活活勒死。他試圖撲過去,但密不透風的人群將他擋在了拳打不到、腳踢不到的地方。

「打!往死里打!」他更加粗野地喊起來。

淘金漢們動手了,一股巨大的積澱了無數時光的蠻力支配了他們。似乎只要對方一個個倒下,大金子就會絡繹不絕地來到他們面前,就會熠熠煌煌地流淌出金子的夢和夢中的金子。

撕心裂肺的慘叫,劇烈扭曲的身體,從眼睛裡冒出來的血水,因痛苦而被自己的牙齒咬斷了的舌頭,開裂的肚膛,稀爛的皮肉,像卵石一樣擠向一邊的眼珠,最後一口艱難的呼吸。管理所的六個男子漢須臾被亂腳跺成了肉餅。肉漿之上斷裂的骨頭猙獰地交錯著。楊急兒懊悔得連連搖頭,因為他竟然沒有擠到前面去,在踐踏血肉的舒暢中留下自己的足跡。血水肉泥中沒有大金子,撕碎的衣服中也不露半滴金光。人群啞默了,就像上次登上黃金台那樣。楊急兒帶著自己的人率先走下了黃金台。

荒原已是一片寂滅前的動蕩。

雲霧一層比一層陰險地壓下來,幾乎可以摩著他們的頭頂。大風呼嘯著奔走,雪片在空中旋起一陣陣龐大的湍流。淘金漢們的心像被一隻大掌猛拍了一下,他們幡然驚悟:

雪災降臨了。

古金場已經隆起了無數雄闊的雪梁,一波接著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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