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通地坑

又要祭祀了,祭天祭佛祭神祭鬼祭祖靈,淘金漢的一生是要在這種無休無止、提心弔膽的祭祀中度過的。因為他們與恐怖同在,他們那誠惶誠恐的敬畏哀求,證明他們是一代最能交通神明、親近鬼魅的人。

當然,張不三還有更為直接的目的,那就是通過祭祀,憑藉祖靈神魅的統治,讓這幾百口子甘心情願擰成一股繩,跟著他上天入地抱得金疙瘩。人之生不能無群,結群又要無爭,又要形成眾星捧月的局面。穀倉人的潰敗也許就在於他們違背了這個常理。而違背常理的還有往古時代那場發生在唐古特古金場的群體分裂,骨肉相煎的廝殺。正是由於這場廝殺,才導致了今天張不三不顧一切地拚死爭奪黃金台的行動。

在那個遙遠的泛濫著神話的年代,古金場充滿了金色的誘惑,七塊大地賜予的渾樸的金疙瘩如同玉璽,成了部落權勢的象徵,誰得到它誰就可以成為唐古特之王。這樣。那七塊金疙瘩也就變作仇讎敵愾的戰爭之源了。唐古特部落的酋長死後,他的大兒子貢郎繼承了金疙瘩,三兒子不服,拉起人馬爭搶。從冬天到冬天,戰伐一直在進行。後來,貢郎的兄弟哲昊爾殺了貢郎,可金疙瘩已不在貢郎營帳中了。貢郎的妻子經不住哲昊爾的誘逼,說出了那個埋藏金疙瘩的旱魃出沒的通地坑。正是隆冬,哲昊爾率部眾去坑沿上探視,見深坑已被黃土夯實,便下令掏盡黃土,讓金疙瘩重見天日。通地坑直徑約有十米,坑有多深無人知曉。一直挖到來年三月,人們才看到坑底出現了三塊青石,呈品字形擺置。按貢郎妻子的說法,這金疙瘩便在這三塊石頭中間的夾縫裡。就在人們準備揭去石塊的一剎那,積靈河的水突然從上游湧起,沿著那條天造地設的溝壑奔騰而來,泥沙俱下,將通地坑灌了個滿滿當當。十來個盤桓坑底,準備撬起青石的部卒都做了無常鬼的戰利品。深坑所在的那座高台也就被人稱為黃金台了。以後又有人挖過,最有聲勢的便是清末和碩特蒙古的後裔烏蘭哈達王爺傾家蕩產的那次。至今,烏蘭哈達的英雄壯舉還殘留在許多人的口頭上——烏蘭哈達王爺嘛,一世貴人,半個神仙。積靈河的水流多遠,他的領地就有多遠,名聲就有多遠。他要挖金疙瘩,從四方招來民工,管你吃喝,外加十串麻錢的月餉。金疙瘩現世後,每個還有一百兩銀子的賞錢。光光頭兒照太陽,跟著閃光了。幾百條虎虎勢勢的漢子幹了三個月,柳樹開花沒結果,和前幾次一樣,青石一見,河水便來,夾石帶泥直灌通地坑。這耗盡了家產的苦命王爺哭天搶地,罵人怨神,眼淚沒斷線氣息兒早沒了。

古夜茫茫,今夜茫茫。古金場越來越開闊。峭然孤出的黃金台也越升越高,越長越胖,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不住地用力撐著,撐大了身軀,撐出了神聖,撐出了悲涼。老天爺的秘密永遠是秘而不宣的,黃金台就是機密的象徵。然而,對淘金漢們來講,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古金場的風風雨雨留下來的只是「青石見,大水來」的神秘和恐怖,這恐怖使他們早已失去了探索機密的勇氣。他們否認著歷史,以為那不過是個傳說中的故事,而故事是人人都會編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多的人甚至連這個故事也忘記了。可張不三卻牢牢記在心裡,並且相信那是真的。這不僅是由於他的祖父曾經跟烏蘭哈達王爺挖掘過通地坑,也不僅是由於父親曾有遺願,更主要的是他那把苦難的生活和浪漫的冒險划了等號的天性。

祭祀剛剛結束,張不三就根據土石的不同和那條溝壑所指引的方向,確定了通地坑的位置。之後,一連三天,他都帶著人在正對積靈河的地方壘壩造堰。一旦真有大水漫漶而來,也不會灌進通地坑,給生命造成危險。更重要的是壘壩可以安定人心。

黃昏壩成,開飯了。人們坐在石窯前,張嘴瞪眼地往肚裡吸溜清湯麵片,誰也不說話。那口黑色的大鐵鍋被幾十雙眼盯得越來越小,鍋中的湯麵也越來越少。人人變成啞巴的原因很簡單:你少吃一口,他就多吃一口。只有張不三不屑於這種小家子氣的爭湯吃面,儘管他對自己那痊癒了的飢餓勞困症記憶猶新。一碗下肚,他就琢磨起勞力搭配的事來。要在臘月前挖到那三塊青石上,就得不分晝夜三班倒,要使班與班之間不為挖多挖少互相爭吵和防止班內滋生糾紛,必須把勞力按關係和強弱搭配均勻。他進窯靠到自己的鋪蓋上,從被子里摸出一個本子和一支油筆,絞盡腦汁,羅織出一個名單來。高家和殷家反目,趙家和郭家齟齬,程家兄弟針鋒相對,熊家叔伯素有芥蒂,姜大六親不認,宋進城愛耍小聰明。王仁厚呢?誰都嫌他生性木訥,除了做莊稼活,別的事情上,是個放屁還要打草稿的窩裡窩囊的大肉頭。光那脾氣暴躁性子急的石滿堂就在三個班中顛來倒去了七八次。終於安排妥當了,他來到窯外,看大家剛剛放下碗,還沒從啞巴境界中擺脫出來,便將名單念了一遍。人人都在琢磨別人,都在急速權衡自己的位置,不把本班所有人對自己的好壞冷暖揣摸透徹,他們是不會輕易表態的。

「有沒有意見?沒有啊,那就這樣定了。」

張不三想來個白菜生吃、老肉快煮的辦法,料不到竟是木訥人王仁厚破壞了他的愚民政策。

「我不去石滿堂那個班。瓦碴揩屁股,我和他沒茬茬。」

人不嫌他就算運氣,他還戳三搗四地說人哩。張不三惡狠狠瞪他:「那你說,你想在哪個班?」

「宋進城的那個。」

「不要,我們不要。」宋進城道。

「那我去一班。」王仁厚滿臉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臊的。

「鴨子走路一搖三擺,燉了,沒火;養著,我們的血汗養不起。」有人馬上反對。

王仁厚一副可憐相,佝僂著身子蹲到地上,咕噥一聲;「沒人要我,我就走。」

素來對王仁厚看不順眼的石滿堂聽他說要走,便數頭數腳地罵起來:「你這個畜生,只知道一桿老秤十六兩,現鐘不打要去撿破銅,讓你發財,還得捧著求著小聲大氣地哄著么?要走就走,快走,別以為少了你事情就辦不成。」他罵著不過癮,捋起袖子上前就打。人多手雜,一時間將他拉住了。

張不三暗自嘆息,開店容易守店難,一上手就碰上人家朝你撒尿,不治治他們,往後聞了屎臭,還要說是饃饃香哩。

「石滿堂,你欺負人也得顧顧我的面子。這一伙人是短是長都是我請來的,你打走一個,我讓你全家冰清水冷一輩子。」

王仁厚得勢了,瞪眼朝石滿堂哼一聲。石滿堂馬上做出一副激怒狀,又要撲向王仁厚。

「仁厚,站起來!你也有手有腳有氣血,我看看他能把你打死。」

張不三吼道,可他沒想到醉酒人越扶越醉。王仁厚慢騰騰站起,低頭勾腦,帶著一鼻腔呼哧呼哧的悶氣,朝台下晃悠悠走去。

「回來!」宋進城喊一聲。

王仁厚回頭,苦笑著彎了一個腰:「我不想叫人打死。」說罷又要走。宋進城跳過去,將他拉住了。

真拳不打躬腰人。石滿堂的火氣也化成了嘆息。張不三瞪他一眼,突然笑了:「滿堂,你有本事你就打,打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幾十斤重的金疙瘩對半分。」

「攆我走你就直說,我可不是那號死拉著旁人的褲腿奔光景的人。」石滿堂道。

「你走?別人離得,你離不得,野貓兒不逮家老鼠,自有大用場。我們圍子人就缺個你這樣的金掌柜。」

「你這不是糟踏我么?」

「就算是糟踏,你也得忍著。我當正的,你當副的。」

所有人都呆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宋進城:「好!這個決定我擁護,別人也擁護。大家說,是不是?」

人群中出現了一陣七零八落的「嗯啊」聲,但很難說這就是應諾。石滿堂洞悉其妙,使勁搖頭。張不三惱了,一拳擂到他胸脯上:「你滾!馬上就滾!我看錯了人!」

「掌柜的,你這是抱著母雞當鳳凰。」

「我說是鳳凰就是鳳凰。」

石滿堂沉默了一會,突然揚起頭:「那好,我聽你的。」他又望望三叢四簇的人眾,心一橫,牙一咬,大聲道:「要我干,我就得有我的章法。醜話說在前,想散夥的現在就散,明兒動土,誰敢搗蛋,有娘的我拐走他娘,有媳婦的我拉跑他媳婦,啥也沒有的,我打斷他的肋巴骨。」

張不三笑盈盈的:「我怕這夥人輪不到你欺負。」他又轉向大家,「你們也不要害怕他姓石的。他要無故打人,我親自問罪,綁起來叫大家剜肉。不過,你們也要小心點,別叫他抓住把柄。看大家還有啥問題?沒有了?好!進窯睡覺。」

明知樂極生悲是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張不三還是對著石滿堂著實笑了幾聲。古金場深秋的冷涼空氣中,笑聲也是帶著寒意的。

「明兒放假,下午烙饃饃包餃子,來頓乾的。」

「放不得。庄稼人賤脾氣,越慣越懶,越放越散。」石滿堂用黑手抹著臉上的汗水,表達著符合他副掌柜身份的意見。

張不三搖頭,顯出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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